田壮壮张不开嘴(现在这个时代挺奇怪的)
田壮壮张不开嘴(现在这个时代挺奇怪的)信上写道:田壮壮让他把电话挂掉,立即写了封信传真过去。其实我们就是起承转合的一代,但我们在这个社会里,见到了人,见到了天,见到了地,知道什么叫爱,什么叫责任,什么叫给予,我们后来把这些都放到我们的电影里了,用自己的命来做电影,我想这可能就是我们这代人的一种态度吧。我希望以后的电影人也这样,把我们中国电影人的那种骨气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话很慷慨,语气还是很淡,少见激昂。田壮壮带过的研究生赵薇,坐在底下听,扑簌簌两行泪,被镜头抓得很明显。2000年,田壮壮的亲戚李雪健(李雪健夫人是田壮壮的表妹),被查出患了鼻咽癌。一天,田壮壮给他打电话。电话那头的李雪健,痛哭到说不成话。
《后来的我们》里,田壮壮读了一封信。
语气很淡,字句也平常,如同屉上刚蒸好的粘豆包,热乎乎送到嘴里,心里一暖,全国人民的眼泪就下来了。
还记得18年中国导演协会召开表彰大会,第五代电影人集体登台。
田壮壮作为导演系代表,即兴讲了几句话,他说:
其实我们就是起承转合的一代,但我们在这个社会里,见到了人,见到了天,见到了地,知道什么叫爱,什么叫责任,什么叫给予,我们后来把这些都放到我们的电影里了,用自己的命来做电影,我想这可能就是我们这代人的一种态度吧。我希望以后的电影人也这样,把我们中国电影人的那种骨气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话很慷慨,语气还是很淡,少见激昂。田壮壮带过的研究生赵薇,坐在底下听,扑簌簌两行泪,被镜头抓得很明显。
2000年,田壮壮的亲戚李雪健(李雪健夫人是田壮壮的表妹),被查出患了鼻咽癌。一天,田壮壮给他打电话。电话那头的李雪健,痛哭到说不成话。
田壮壮让他把电话挂掉,立即写了封信传真过去。
信上写道:
我们都知道你很痛苦,这是我们健康人理解不了的痛苦,可以想象很难。可再难有我们创业的时候难吗?创业的那个阶段,那个过程那么长,不比你现在难得多吗?那个时候都过来了,现在你怎么就过不去了?你缺少了人起码的精气神儿。你是个男人,没有精气神儿哪行啊?我们还等着和你合作再演几部好戏,你也能再创造几个好的人物给观众们,你必须要有精气神儿。没有过不去的……
田壮壮的声音,低低的,絮语一般,轻轻提着你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往里送。一旦听过,就有点迷,像莱昂纳多·科恩的歌。
这段话如果脑补田壮壮的声音看,疗愈能力可以想见。
李雪健说,这封信他永远忘不了。
现在的田壮壮,一头灰白发,一部密匝匝的络腮胡,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
去年和今年,陪《相爱相亲》《后来的我们》主创跑路演,一脸忠厚地站在台上,话少。非说不可的时候,他自我介绍道,XXX的朋友大家好,我是演员田壮壮,我在电影里演一个……
不明真相和年轻一辈的观众,要被这副谦卑姿态蒙住了,全然不会发觉,这是与张艺谋、陈凯歌绑到一块儿论的一代大导演。
导演田壮壮的个性和抱负,王朔给点过题。
王朔说:
田壮壮的《盗马贼》《猎场扎撒》犹如大耳贴子似的贴在中国观众的脸上,扇晕一个算一个。那时大伙儿也算是群情激愤,特别是田壮壮说了那句“我的电影是给下一世纪观众拍的”之后。有意识的和大众保持距离,就是不为人民服务,还给嚷嚷出来,田壮壮是连作家带导演中的头一个。
王朔又说:
“(张艺谋、陈凯歌)谁也没真坚持过什么。倒是田壮壮比较牛,他拍的电影《猎场扎撒》《盗马贼》,多难看的电影啊,但他说,我就喜欢,我就拍这个,你不让我拍,别的我还不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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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壮壮生于1952年,父母都是著名演员,典型的电影世家子弟。
父亲田方是首任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后任文化部电影局副局长。母亲于蓝是受过周总理当面表扬的“永远的江姐”(《烈火中永生》里的女主角),60岁办儿童电影制片厂,直到80岁才退休。
家中往来无白丁,中国电影史上五六十年代的重要人物,都是他的叔叔阿姨。
他见过父辈们的风光,也亲见过这辈人在文革期间,如何风云惨淡。
他参与过批斗父亲,但怎么也喊不出“打倒田方”四个字,哥哥田新新把他臭骂了一顿。去插队前一天,早上五点多,他骑车到北影厂门口,去见正在劳动改造的父亲。没多久,父亲扛着铁锹,逆着光,慢慢走过来。他父亲是个没什么话的人,父子俩就隔着大铁门,久久地对视着。
田壮壮说,我第一次从一个人的眼睛中,读出那么多东西:注意安全,你以后就一个人了,你要相信我……
最后,父亲开了口:“你走吧。”田壮壮说,你先走吧。于是父亲转身往回走,留下一道长长的身影。
田壮壮当时就走不了了,坐在北影厂旁边的土城上,抽了一个多小时的烟才起来,当时他17岁,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
他爱琢磨人。插队时,有一次,他跟那儿赶车的师傅借车去给集体户拉东西,这位师傅是刚出狱的刑事犯。返回时,已近黄昏。
他描述道,回来的路上要经过的那条河是很容易惊了牲口的,等我走到那儿的时候发现他在那河边站着等我,那儿离村子大概有4、5里地,然后他陪着你把这个河过去,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
这件事让他对人有了新的认识。
但他又不爱朝人堆里扎。在家住四合院的时候,他没事就上房顶,赛呆,想事儿。到了插队的地方,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让他喜欢的不得了。后来拍《盗马贼》,收工那天,所有人都坐车去火车站,半小时就到了。他要骑马,用两个多小时的跋涉,享受千里走单骑的孤独感。如今,他在北京憋几个月,就要跑一趟云南透口气。
插队一年后,他去当了兵,一当五年。托父母的关系,爱拍照的他,干上了摄影,也无非是给首长拍拍照。挺无聊,好在能练手。
但他对部队印象不是很好。
一是,“星二代”的烦恼。大家一听说他是著名演员田方、于蓝的儿子,有好事者,不远几十公里来观瞻,边看边评,鼻子像爸还是眼睛像妈。这让他很受不了;二是,他觉得部队太铺张。当基层兵时,他吃的是小米大米混合着来的“二米饭”;后来当了军后勤干部,全吃的罐头,首长则一颗接一颗地抽着“大中华”。
等到部队复员,他去农业电影制片厂干了三年。北京大院长大的孩子,看上去都有点吊儿郎当。起先带他的师傅是看不上眼的。等到打了下手,没想到活干得挺利索。时间一久,摄影助理轻易都不让碰的摄影机,破天荒让田壮壮上了手。
他说,我打开那架摄影机,机器咔咔咔地那么一响,那个舒坦哟,我的血都要爆出来了,浑身上下有一股舒坦劲儿,麻酥酥的。
迷电影,就打那儿起。一次他到农村拍科教电影,得了疟疾,前半夜发烧,后半夜发冷,天亮接着干,一连撑了四十多天。结果实在撑不住,一头栽倒水田里。抢送到卫生所,医生说,送医院吧,我保证不了他能活命。
一听这话,所有人开始哭。他不哭,要看机器。一摸上机器,眼泪刷地流下来。在医院昏迷五天五夜,醒转来第一件事,去哄骗守在病床边的姑娘:跟你商量件事儿,这针头扎得疼,请给我取下来。一得逞,他立即搭车回了摄制组。
1978年,全国恢复高考。
北京电影学院重新招生这一天,被《电影手册》评为20世纪电影史上一百个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之一。
田壮壮考北电的过程,却几乎没什么激动人心的地方。
他先是考摄影系,年龄超了两岁,不成,转考导演系。
考试四项内容:故事,影片分析,政治,作文。
就说影片分析。放的是《英雄儿女》。主演不是别人,正是田壮壮的父亲田方。他清楚记得小学六年级时,该片导演在他家里和剧组聊戏,他记住了导演关于其中一场戏的具体处理方法。一写,两小时的考试时间,他30分钟交卷。
就说政治题。考政治那天,他一早骑车去何平家,伙着一块儿去考场。何平的父亲是科影厂的老厂长,和田方是老战友。他塞给田壮壮一张报纸,让他看,说肯定考这个。果不其然,报纸登的真是试卷考的:双百方针的来由和意义。一写,开玩笑,70分稳稳拿住。
就说写作文。考题是《金水桥》。北京的孩子谁都会写,但他那会儿天天在广场拍照片,一直拍到最后一天。一写,还是要比别人生动。
他考上北电导演系,吃上导演这碗饭,是拦都拦不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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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这碗饭,他比谁吃的都早。
北电念书期间,陈凯歌他们各个制片厂到处找实习的时候,田壮壮已经拍上了短片。拍毕业作品《小院》时,摄影系的张艺谋、侯咏、吕乐给他掌镜。
他第一部独立执导的电影《九月》,在南京拍摄剧场大场面,同班同学李少红、张建亚过来搭手。而那时,这些后来的影坛大腕连做导演助理的机会都没赶上。
在毕业前,他就拍了四部作品。这在北京电影学院历史上,是至今无人打破的纪录。
毕业后分配,田壮壮去了北影,而张艺谋、何群、张军钊这一波被“发配”到了广西电影制片厂,开始筹拍《一个和八个》。后来田壮壮正好去广西找演员,与老同学会师。一商量,他与何群包了一天三顿饭,让他们专心讨论。晚上,大家坐一起撒开了聊。
毕业同一年,在母亲于蓝的支持下,他拿着儿影厂给的500块钱,和张建亚、谢小芹,远赴云南,为联合拍摄的第一部剧情长片《红象》取景。
在山区,白天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跑四五十里地,多的时候有七八十里。晚上住客栈,满屋的跳蚤、虱子,被子又黑又油又亮,他们脱得赤条条,把衣服吊到房梁上,这样跳蚤就爬不进去了。
取完景,又联络去缅甸找本片的核心主角:大象。
辗转找到,领着北电摄影系、导演系、美术系主干成员,拎着两台摄影机、几盏手灯,便挥师云南。
张建亚回忆说,田壮壮是“灭火”的灭火,“点火”的点火,因为大家都服他。
1984年,一部儿童故事剧本,到了儿童片专家于蓝那里,于蓝提了详尽的修改意见。出于礼貌,人家也给田壮壮看了一眼。一看,他就说,剧本已经提供了很好的拍摄基础,若给他机会,完全可以马上投入拍摄了。
这个狂言,被剧本作者转告了所在电影制片厂新调来的厂长,他要见田壮壮。
一见,一谈,不到一小时,这位厂长拍板了45万经费,唯一的要求是,拍一部可以过审查的片子。
这就是后来的《九月》。
他著名的“看不懂”电影风格,处女作便初露端倪。
《九月》后来在北影举行看片会。结束放映,全场近百人,还像观影时一样有礼貌:都很安静。
老导演凌子风终于开了口:壮壮,等你下一部片子我再表态吧,这部我实在看不懂。
还是在1984年,他推出了真正奠定其电影风格的《猎场扎撒》。文化部门领导看了,有点生气,说:你拍这电影给谁看,谁又能看得懂?
到了1986年的《盗马贼》,几乎走向了一个更彻底的极端,曾经寥寥无几的知音,也皱起了眉头。著名电影评论家李陀看后谦虚地问,壮壮,你能告诉我这片子是说的什么吗?田壮壮道,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此后,田壮壮的电影就与“看不懂”三个字,难解难分。
对此,田壮壮既不感到委屈,也反对解释。他说,拍电影不能干巴巴地图解理念,那样拍太累。但被问到了,他还是会略作阐述:
《猎场扎撒》里的“扎撒”,是古代蒙古部落对众发布的法令。其中一条关于围猎的法令他特别感动:
(猎物)谁先发现就属于谁;同时发现的一人一半;不准射杀幼崽。还有家里没有劳动力的,不能来参加守猎的人,今天参加守猎的人要分给他一部分。
他说,在草原原始掠夺中,还有一种温暖,一种保护。而文革期间,人们的狂热却将法律和制度的堤坝彻彻底底冲决了。《猎场》想表现的东西,正是源于对文革的感受。
不过他也承认,这部电影在视觉和电影叙事上,还有不少缺陷。并做出不留情面的自我批判:使挺大的劲放了一个小屁。
而这两部电影的风格,他认为都与1984年召开的一次国际电影研讨会有莫大关系。当时会上请来了马丁·斯科塞斯和今村昌平,这个会深刻影响了他的电影观念。
有人看不懂,有人看得激动。
荷兰纪录片导演伊文思,彼时任文化部的艺术顾问,是田壮壮的忘年交。他看了《猎场》以后特别高兴。然后惊讶地听说,审查没通过。他便致电文化部领导夏衍,说,我看到了一个好电影,我从未在电影里见过如此美丽的地方,也从未见过如此真切的人。
另一位领导问,你能说说《黄土地》吗?伊文思回:那也是一个值得说的电影,但是我现在不想说,现在我只想说这部电影。
在伊文思的活动下,文化部领导进行了复审,表了态:这个电影呢,现在给你通过了,但是你以后少拍这样的电影。
田壮壮也没说什么,两年后,拿出了让“铁粉”伊文思都头大的《盗马贼》。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伊文思看完后,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晚上给田壮壮去电,说,我没大看懂,你能不能再安排我看一遍。
再次组织看《盗马贼》,又新添了一位观众,阿城的父亲、著名电影理论家钟惦棐。
出了放映室,伊文思说,这次我看懂了,我觉得是一部很伟大的作品。阿城的父亲说,这两部电影(《猎场》和《盗马贼》),影评也没有,评论也没有,是影评界的耻辱。
该片经伊文思之手,送到了正在北京拍《末代皇帝》的贝托鲁奇那里。
贝托鲁奇看完以后说,你赶紧寄到威尼斯电影节,我是威尼斯电影节这一届的主席。
这次田壮壮有点看不懂了:我干嘛要给你寄一个电影呢,我没有那么多钱寄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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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场扎撒》和《盗马贼》两个大巴掌,把全国观众一个个扇晕后,田壮壮也累坏了。
接下来,从1987到1991年,田壮壮自陈是按照“职业导演”的指导方针走的。
“挺烂的,特别随意,完全不是自己想拍的片子”,是这个方针的主要内容。
1987年,他拍了老舍同名小说改编的《鼓书艺人》。
看过《老舍全集》的田壮壮,看来看去,觉得有所不妥。他认为老舍的小说里,少有描写进步力量的,唯独这篇,隐约有此趋势,于是他就删了一点。
这一删,让他和老舍家人吵翻了。田壮壮对老舍的儿子舒乙说,要不咱们都到地底下找你爸去,看你爸对这件事是不是有意见。舒乙被气得拂袖而去。
假如有机会向老舍请教,老舍应该不会和他吵得面红耳赤,而会像沈从文那样,给出一个“文学式的回应”。
一次,他和编剧带着《边城》的改编剧本去找沈从文。阅毕,沈从文不提改编的如何,转而深情地回忆湘西的山如何,水如何。
田壮壮当下就听出了潜台词:《边城》我是用了心写的,你们的改编没用心啊。
1988年推出的《摇滚青年》,让全国的年轻人爱上了一起摇摆。影片一开头,就是一帮人在午门底下,伴着节奏感强烈的电子乐,大跳霹雳舞。时隔三十年,你还是能从中感受到那种开一时风气的前卫气息。
1991年的《大太监李莲英》,是刘晓庆和姜文主动找上门,请他来当导演。打定主意“拍烂片”的田壮壮,不由得坐得比以往端正了一些。
这个阶段,他的做人原则是,谁认真点我就认真点,谁不认真呢我就不认真。
一看姜文、刘晓庆非常认真,田壮壮默默看起了清史,夜里还申请特批去故宫看史料。以历史人物的复杂度、剧本的成熟度和当时国内顶级男女演员的阵容,这片子拍出来,怎么说也该是《末代皇帝》那个档次的。
但田壮壮的处理,还是做减法。情节的跌宕和冲突尽可能弱,人物的形象也不求那么饱满。
他的观点是,都盯着人物看,谁还会关注当时的那个环境,以及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呢?
直到1993年,田壮壮以一部《蓝风筝》,结束了“职业导演”生涯。
他说,我自己老有一种感觉,风筝挺像中国人,中国人有时候很希望能够飞起来,但又希望有人牵着他飞,离开这条线他反而飞不了。
这个隐喻,大家不但看懂了,还觉得好看,觉得特别好看的人,还为他颁了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大奖。但没想到,这也终结了他接下来的十年导演生命。
他对此并不多谈,回头看,只是说,后来有机会又看过一次《蓝风筝》,那天看完后,我跟他们说感觉这是我的电影里面最细腻的一次拍摄。
被禁拍的十年,他没闲着,主要帮扶路学长、王小帅、章明等新导演,真心实意地帮。
姜文感慨道,这在中国是很不容易产生的一件事,我知道其实没什么人愿意小一辈儿的人真正破土出来。有人往上浇水,远处看是浇水,近处看是在浇开水呢。
他对前几代和第六代的区别,看得比谁都准。
他说前几代人的电影剧本,每一行字都像画面。第六代这帮人呢,剧本的画面感一点看不出,但拍出来的东西,恰恰是最流畅自然的画面。
此外,他还尝试做过电影网站,全国到处跑投资,试图搭建一个专门放国产电影的影院市场,但都没什么结果。
十年之后解禁,田壮壮重出江湖,一上来,就要动手翻拍百年华语电影的桂冠——《小城之春》。
母亲于蓝听了一惊,赶紧劝他打消念头,万一拍砸了怎么办?
田壮壮没说什么话,转头去问阿城,你觉得再拍一次《小城之春》行不行?
阿城回说,行啊。很快写出剧本第一稿。
落地执行时,阿城又从编剧转岗木匠,以徒手打制全套结婚家具的手艺,将苏州东山镇一处明末的官邸,翻修为导演想要的大户人家落魄样。继而转岗道具师,踏遍苏杭等地,凑齐几百件老古董布满宅院。
而田壮壮则用一天两个镜头,极为俭省地反复推敲着进行。全篇一百多个镜头连贯下来,如一部长律,工工整整,意境浑然。
拍完后,他到费穆(1948版《小城之春》导演)墓前坐了半小时,一直抽烟,不说话,临走前,长出一口气,说,我真舒服,关于《小城之春》的所有事都了结了。
翻拍的结果,让母亲于蓝松了口气:看来还不错,他比我们老一代有勇气。
而从来就没服过谁的姜文,看了几遍新版《小城之春》,看成了粉丝,特意客串记者采访了田壮壮,激动的用了好几次“肃然起敬”:
“看完电影之后,我记得跟你表了一下我的肃然起敬。我觉得这个电影非常不像这个时代,它是一个很有做派的一个电影。不是那种简单讨好观众或者给自己穷打扮一通、出门见人的那种感觉。所以我特别肃然起敬。”
十年不得拍电影,周围人都替他急,替他不平。
他再执导筒,反倒不急不慢,甚至更趋缓慢,捏着大笔去写蝇头小楷,一撇一捺,稍不满意,团了重写。
等着看檄文的,没想到等来一篇精巧的有些过分的小品文。
《小城之春》是一例,紧接着的纪录片《茶马古道-德拉姆》又是一例。
田壮壮爱往云南跑,他的儿子爱好昆虫,就跑得更勤。他在云南大学结识了一批学者,他们常年研究滇藏川大三角文化,历经三年田野考察,提出了“茶马古道”这个名词。
田壮壮被他们的学术热情感动,想着是不是能用影像去表现当地的物流、宗教、民族等历史,后来得到日本NHK和朋友投的一笔钱,便投入正式拍摄。
但是作为故事片导演,他困在云南半个多月,困惑于如何去拍一部纪录片。
后来他想通了:纪录片讲究真实,但真正的真实是存在作者的内心世界里。
他说,你看中国的诗词,意境之远,传递出的真实感能刻骨铭心地震撼你。它不是血淋淋、赤裸裸地让你看到真实,而是让你用心境去感受真实、感受意境、感受情怀。
他要用镜头写诗。
他对摄影王昱的要求,也是作诗的要求:你要把马帮、人、环境拍到一个我认为恰如其分的意境。于是,他们不再讨论一个镜头的好与不好,而是“实”与“不实”。
王昱只扛过机器,没写过诗,就问,什么是“实”?
田壮壮解释道:你拍到了一些破坏意境和破坏情趣的细节,但画面里又不能没有这些细节,这些细节要在漫不经心之中,“收”到镜头里来。我不想跟你说你怎么“收”,我想让你感受它是融合在画面整体里的。
这就是“实”。
在反复拿捏镜头内容的虚实中,田壮壮认为自己把握到了一个“度”。
这个“度”,终于让他有了灵感,得以去拍日本围棋大师吴清源的传记片。
事实上,《小城之春》和《德拉姆》都是在筹备《吴清源》期间拍成的,另一方面,也足见《吴清源》的不好拍。
拍吴清源,源于编剧邹静之的推荐。有一次,邹静之看了吴清源的自传《天外有天》,问田壮壮,你能拍成电影吗?田壮壮回头看了,没当回事。过了许久,邹静之又问起,他突然间心动了,觉得可以拍。
田壮壮和阿城、牛力力旋即赴日本,拜会吴清源谈授权。吴清源说,让我想两天。
在等答复的两天里,他们去了一家酒吧喝酒,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问他们,你们中国人来日本干嘛?牛力力说,见吴清源。
没想到那老头噔地就站起来了,给牛力力鞠了3个躬,连说:“吴清源是个神。”
拍人已属不易,何况拍神,何况这位当时已90多岁的活神仙的一生,何其跌宕,精彩,复杂。
编剧阿城立即行动起来:关于吴清源的任何文字资料我都要。
所有的棋评、棋谱、琐碎报道和记载悉数搜刮来,统计下来,有几百万字,还要由日文翻成中文。用这几百万字,阿城做了一张大表,打印出来,大概可以铺满田壮壮那张比乒乓球台还大的桌子,这张表细致到吴清源出生后的每年每月每天,都有对应的文字记述。
年表做好,很快剧本也出来了。阿城以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贯穿全片,筛选出吴清源一生最精彩的环节附着其上。
田壮壮看了,觉得不太对,他又谈到“意境”问题:东方的诗词、文学、绘画、戏剧都讲究意境,但我们中国的电影人里没有多少人研究意境问题。
他认为日本记者写观棋战的棋评写得好,好就好在有“意境”:
他不描述围棋怎么下的,他描述当时的天气,下棋之前棋手都吃什么了,他俩穿什么衣服,走入决战室的精神状态。还有附近的景色,院中石头什么样,松树什么样,这些给下棋这件事,营造出了无穷的意境。
田壮壮调整的剧本,把表面最吸引人的东西,大把大把扔掉了。
拍出来,也像日本记者写的期评,将吴清源赴日本、改国籍、加入和退出玺宇教、横扫日本棋坛以及经典的“十番战”等大事件,皆以“去戏剧化”处理,外部世界尽量不要发出太大的动静,人物的表演尽量不动声色。
激流潜涌,引而不发。
由此,落在日式棋枰上的每一颗总要轻微晃动才能落定的棋子,无不如石击水,映射出吴清源内心深处的风暴。
上映后,有日本观众说,没想到一个中国导演能拍出如此富有日本感觉的电影。
自称不懂电影,除了聊围棋此外无话可说的吴清源,看了以后,留下一句极为短促的影评:嗯,这事办得漂亮!
4
田壮壮不爱接受采访。
确切地说,是不爱接受电视采访。杨澜约他做访谈,他就给对方发短信,用无尽地自我贬低婉拒。
约了两年终于约成,杨澜问起原因,他答,我出去吃个卤煮火烧,我随便怎么逛,你可能就不行,一会就被人逮着。我希望能够特别直接接触到人。
后来他又进一步发挥这个意思:
我自己有一个很奇怪的概念,我觉得一个搞电影创作的人,还是清贫一点好。你这样的话,就不是生长在一个脱离主体人群环境的人。你把你自己给炒作的,我操,沸沸扬扬,满世界都知道。你想上小饭馆吃饭都没法吃。
怕烦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不爱老对着镜头,去做解释、做宣传。
他一直对中国式的电影营销,持反感态度。
《小城之春》之后,他干脆说,以后我会跟每一个片商签订一个很认真的协议,我永远不出席新闻发布会和记者采访。
他有戏言:不是说这个导演都上电影院去,这观众就都来看,除非有一个方法,就是说你们现在可以摸这个导演了,看看他什么做的,他怎么就是导演。
也有愤言:冲着电影本身进电影院的有多少人?靠媒体进电影院的有多少人?现在全部是在靠媒体才进电影院的。靠媒体进电影院不是错,但是媒体宣传的并不是电影,坦白讲不是。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多年以前,侯孝贤给他寄来日本作家井上靖的西域题材小说《狼灾记》,说适合你拍,并随信附上几百美金,做创意发散用。
十五年后,他酝酿成熟,找来小田切让、Maggie Q组成的国际阵容,拍了一部国际化的大片。
结局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观众还是嚷嚷看不懂。
他有点激动,你说《狼灾记》这个故事我不懂,我觉得这有点违心。一个男人教另一个柔弱的男人杀人, 一个男人和一个异族女人好了,他们将面临另外一种可怕的选择,这些你看不懂?太奇怪了吧。
《后来的我们》做过一次主创VS影评人的直播对谈。有人提到网络上对于该片“三观”的质疑。
能少说一句是一句的田壮壮,难得多说了两句:“我真不知道什么叫‘三观’,我觉得这个词儿挺怪的。这个电影写的就是一个成长,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听到‘三观’这词儿挺可笑的,有点像国家政策似的,不太舒服反正。”
他觉得事情坏就坏在,非要将做电影的人和看电影的人圈到一起,只要观众问了,没有一二三,也硬去说出个所以然。而实际上,这是两个范畴的人。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他反问,你买东西的时候,货会跟你说话吗?
他反复吁求的,是希望大家多去关注电影本身,将电影从一个高姿态,拉回到一个朴素的位置上。
他有一个学生,从柏林电影节回来,发了一通感慨,让他特别感动,这个学生说:“田壮壮老师,我有一个最大的感觉,那儿做电影的人,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在认认真真地讨论电影,在认认真真地做电影。从来没有谁把电影作为一个值得炫耀的东西,也不是一个你做的比别人高贵的职业。”
虽然他自己拍的都是大众不太看得懂的所谓“艺术电影”,但是他却认为,中国一直缺乏一种看完就扔的消费品电影,他也认同,电影的本质是娱乐。
他说,《美国派》就是这类电影,咱还把这当好电影呢,其实人家拍完也就扔了,也没多少钱。
他又分辨说,电影不同于歌厅、 酒吧,而是完全另外一种娱乐。它含有一个顶极的东西会流传下来,这可能就是电影中大家最钟爱的那一部分,那一部分就在金字塔的塔尖上。
在他看来,有那么几个导演够到了金字塔的塔尖。
比如拍《愤怒的公牛》时的马丁·斯科塞斯。当时吸毒、离婚、濒临破产的斯科塞斯,走投无路,选择倾家荡产,拉着德尼罗几个老哥们去拍《公牛》。如果失败,他就回西西里岛拍他妈的教会电影。
田壮壮觉得,拍电影就需要这么一种精神,把所有东西抵押上去做这个。
他还推崇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卡,认为他具备了做一个导演最重要的素质:懂人事儿。
他解释说,懂人事儿,就是人的感情,人的爱。在电影里导演得付出这种东西给人看,他在爱他的同类。没有特别的视觉,这种付出是看不出来的。
显然,田壮壮在自己的电影里对人事儿的坚持不懈的思考和琢磨,并没有被大多数国内观众看出来。
但他对自己的电影有天生的笃定感。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认为我的影片对社会是有意义的,也可能今天有些人不认同,但是我相信全世界会有绝大部分人认同。他不一定看这个电影,但至少我所表述的东西他是认同的。
5
2009年的《狼灾记》之后,将近十年,田壮壮没再怎么拍电影,将一部分重心放到了教电影上。只是脾性依然不改,作为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系主任,大会小会能躲就躲。有些重要的会议,张艺谋都要特地赶回来参加,他却叫不过去。
但是他教学尤其认真。早上八点的课,总是比学生先到,叼着烟,早早侯着。
只喝酽茶,只抽万宝路,到哪儿都捧着大茶杯。学生私下管他叫“老田”,他管学生叫“小子”、“姑娘”。请学生吃饭的时候,他随身带着做木工用的卷尺——吃完饭,他还要去给学生亲自搭摄影棚。
当初在拍片中念完了北电四年的田壮壮,认为现在电影教学最大的问题是,缺实践。
他甚至建议,应该像他年轻时候插队似的,让学生找个地方劳动半年。或者借鉴日本的教学方法“人间观察”,放他们去拍纪录片。目的既不是为了让学生做苦力,也不是去学怎么拍纪录片,而是让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去认识人是怎么回事。
跟年轻人混在一起,他时常想到自己年轻那会儿,一对比,就有点不理解:那时候杂志上都讲知识就是力量,都给你那种向上的东西。现在呢,什么杂志都往色情上走,全是男女、生肖、恋爱,全是这东西,挺奇怪的。
他觉得,根本的问题,是你得有一个充实的自我,否则你就老是在那个群体的价值上打滚儿。
看到当下的年轻人,一上大学就开始焦虑,所有的人都变得特别的忧郁,特别有负担,觉得前途渺茫。
他感到痛心:现在没孩子了。
有一年,他和张艺谋参加戛纳电影节活动,在地中海海边,呆看法国人的脸,觉得他们个个表情生动。转脸再看中国人的脸,几乎全是面无表情。
他说,法国人知道为什么活着,比如想看一趟金字塔,就去打一个短工,挣一笔钱。中国人往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付出,为什么得到,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他想过写一部小说,构思是,一间屋子里,大家睡醒后都说一样的梦,有一个人没做梦,或者做的梦与别人不一样,就诚惶诚恐。
去年拍《相爱相亲》的时候,有一场重要戏份,张艾嘉又导又演,兼顾不来,请田壮壮代劳。
后来张艾嘉问他,怎么样,当导演还是挺过瘾的吧?转而对着台下的观众说,我们请田壮壮多拍戏好不好?面对大家的热情,田壮壮像一个羞涩的大男孩,说,我争取。
田壮壮小时候,在家附近的宝禅寺栽了一棵枣树,长了几十年。后来有一次,他带人去看,回家跟母亲于蓝说,那树给他们砍得乱七八糟的。
于蓝说,难怪你在电影界这么不如意,就是因为这棵树都给你毁了。
其实不管当不当导演,拍不拍电影,田壮壮觉得自己没有一刻离开过电影。
他说,宁肯不拍,也不能滥拍,你要为你热爱的东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