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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讲人固有一死(阿乙人固有一死)

阿乙讲人固有一死(阿乙人固有一死)重新躺下后,他回想起做支气管镜检查的事。主治大夫取出一根带有侦查镜头的棕色塑料管,说:“忍忍啊,忍忍就过去了”,要将它插进他的鼻孔。他忍耐很久,也没有让它插进去。“你这样龇牙咧嘴的,把它挤住了。”大夫说。他们尝试三次均未成功。一旁的管床医生说:“要不放弃了吧。”管床医生姓谢。主治大夫没有理会,换了一边鼻孔重新戳插。啊,现在想起这场面,他都会下意识地朝后退缩。大夫东戳西戳的,不知为何,忽然一下,有链条锁那么粗的管子给戳进去了,好像一条蛇钻入人的身体。医生们发出释然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沾满血迹的管子拔了出来。他以为手术就要结束时,主治大夫又戴上新手套,取出一根比刚才还要粗的管子,说还有别的活检要取。头次取的是淋巴,这次是肺组织。大夫说:“我们还为你打了麻药,要是没打,那会更痛。” “是我太太。我们结婚了。然后我得了这场病。”他说。 “你瞧他这样扭来扭去的,都快摔下来了。”3号床病友的家属说。

阿乙讲人固有一死(阿乙人固有一死)(1)

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间荒宅。三年多来,因为抄近路的缘故,他从市中心这座公园穿过起码有四十次,都没发现这间巨宅。今天,却见到它赫然立在眼前。要过好一阵子,他才能消化掉这种猝然相逢所带给自己的惊慌。他推开虚掩的大门,一阵风吹来,一股医院才有的福尔马林味钻进他的鼻孔。宅院有六七进,所有的门都敞开。他看见最深处有一名头发斑白的男性清洁工提着簸箕和扫帚走过。仅仅一瞬间,那人退回来,回看向他。他点头致意。对方没做什么表示,重新消失了。

现在想来,是一种只有在梦中才具有的勇气,或者说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旨意,驱使他——他叫吴得虎——朝着宅院深处前进。路面是卵石铺成的,两旁的土被翻耙过,种植的植物茂盛得令人心慌,向日葵的花盘有脸盆那么大。在穿过第二道门前,吴得虎没看见一个人影。在第二道门左手边,一间厢房内,传来婴儿猫叫一般的啼声。他走到窗前,为眼前所见大感悚然。原以为房内只有一个婴孩,没想到在红地毯上,像蜂蛹一样光溜溜挤在一起的,足足有一百个。他们或坐着,或躺着,或俯卧,或膝行向前,或舔别人的粪便,或用手抓别人的脸,或骑压着对方。这么多人在一起,不哭不闹,一定是吃了什么药。他正愕疑间,一个满身酒气的中年人从后院小跑过来。后者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无所不能主任说有远客在门,果然。”

“我不认识什么无所不能主任,我只是偶尔走进来。”他说。

“你别给脸不要脸啊。”壮汉捋起袖子,显露出腕上的文身。吴得虎不敢再发一言,任由对方抓着自己朝前走。他感觉肩骨都要被对方抓碎。

“你瞧他这样扭来扭去的,都快摔下来了。”3号床病友的家属说。

他艰难地醒来,望向窗外,下午4点多的太阳照向小区居民楼使之闪闪发光。病房的生活乏善可陈,他总是被迫望向那里。一周前他住进这家医院。在未来,这间病房将因为它不祥的名声而被迫改造成库房(有种说法是:住在里边的两位病友在同一天死亡,第一个死的带走第二个)。这会儿,他感觉喉间习习发痒。3号床病友的家属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女人,她在瞬息间将套了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送到吴得虎嘴下。他捉着桶边,咳出豆腐干那么大一块血团。后来又擤鼻涕,擤出来的都是血。他料理清楚了,才对那50多岁的女人致谢。

“你女朋友总是傍晚下班过来,是你女朋友么?”她说。

“是我太太。我们结婚了。然后我得了这场病。”他说。

重新躺下后,他回想起做支气管镜检查的事。主治大夫取出一根带有侦查镜头的棕色塑料管,说:“忍忍啊,忍忍就过去了”,要将它插进他的鼻孔。他忍耐很久,也没有让它插进去。“你这样龇牙咧嘴的,把它挤住了。”大夫说。他们尝试三次均未成功。一旁的管床医生说:“要不放弃了吧。”管床医生姓谢。主治大夫没有理会,换了一边鼻孔重新戳插。啊,现在想起这场面,他都会下意识地朝后退缩。大夫东戳西戳的,不知为何,忽然一下,有链条锁那么粗的管子给戳进去了,好像一条蛇钻入人的身体。医生们发出释然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沾满血迹的管子拔了出来。他以为手术就要结束时,主治大夫又戴上新手套,取出一根比刚才还要粗的管子,说还有别的活检要取。头次取的是淋巴,这次是肺组织。大夫说:“我们还为你打了麻药,要是没打,那会更痛。”

系着紫色围裙的送餐员这会儿——得有多准时啊,悬挂在两张床之间的石英钟,指针正好指向下午5时——推着餐车进来。她是个农村姑娘,用中原口音问:“你怎么中午没吃?”

“我做完手术,吃不下。”他说。

“那明天还订吗?”

“明天照今天的订。”

她将盒饭留下,走了。她屁股很大,她自己对此很清楚。她们送餐员全睡在同一间房。工资很低,但食宿全包。

“即使没做手术,我也吃不下。这里的菜太难下咽。”他说。

“小伙子,如果条件允许,你可以换上自个儿的衣服,从后门出去,那里有几家餐馆挺不错。”患肺栓塞有一段历史的3号床病友这样建议。这是吴得虎第一次听见对方和自己说话。吴得虎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一块可能是水渍的黑影,在饥饿的陪伴下重新进入梦乡。

吴得虎像鸟一样从空中落到梦境。足部刚一着地,就轻快地朝前走了好几步。不过看起来也像是中年人刚刚将他拎起来,朝前扔了一把。因为有一个人从后院奔来,催促道:“无所不能主任叫你快点。”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一处殿堂。殿前东隅有一些着蓝色工服、黑布鞋的老妪,正在一个脸上压不住火的戴领带的男子的带领下,姿势笨拙地做操。他们时而立正,时而拍掌,时而齐喊口号。台阶上坐满穿其他颜色制服或不穿制服而佩戴徽章的人,他们对做操的老妪很瞧不起。中年人、吴得虎和催促者小跑着经过他们,来到殿内。那里摆满蒙着白布的靠背椅。六七个人半弓着身,围着坐在主席台后的一名老者说话。吴得虎想对方就是无所不能主任了。那催促的人将他们带到此地,向老者点一点头,退下了。“你就是那未经准许进来的人?”老者说。老者穿着灰色短袖衬衣,上边两颗扣子没扣,露出凸起的胸骨来。嘴角还沾着米粒,附近放着一盘没吃完的盖浇饭,看得出这是个日理万机的人。“是你吗?”老者继续问,并且抬头打量吴得虎。吴得虎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你为什么——,”老者正要问,看见有人将看门的保安带来,于是怒气冲天地对保安说,“一再强调过,时刻要关好门,为什么还让它敞着?”

“是这样的,尊敬的主任,”保安低着头,“是秦姨交代不着急关,她一刻钟内就会回来。秦姨说是个快活。”

“既然不关门,也该好好看着门啊。”

保安白白净净的,几十岁的人,此刻红彻面颈。

“秦姨回来了没有?”无所不能主任又逼问道。

“还没。”保安说。

无所不能主任盯着保安,很久不置一词。别说是保安,就是那些原本感觉还自在的旁人,也纷纷战栗起来。后来无所不能主任拨动一颗算盘子,说:“我跟你们一一交代过,一人只做一人本分的事,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秦姨做秦姨的事,你做你的事。秦姨有没有错?有。但错得过你何龙吗?这件事先将你停职反省,关在禁闭室,等候进一步发落,行吗?”

“行,尊敬的主任。”保安深鞠一躬,任由别人将自己带走。那原本找老者签字报账的人又围上去,被老者拨开。老者看着吴得虎,看看带吴得虎过来身上有酒气的中年人,又看看那不知怎么回到面前的催促中年人和吴得虎快些来的人。对那催促者说:“搜搜,他身上怕是有手机。”脚下有翼的催促者走来,只用数秒就将吴得虎的诺基亚手机搜出来。

“去,不要关机,带着它四处转转,然后丢到职业大学外的大渊里。”老者交代道。只听催促者说“得嘞”,飞快不见了。吴得虎想如果有人为他的失踪报案的话,警察可能会从那块大池塘找起。这时,椽桷上的一滴水,不偏不倚,坠进吴得虎眼前的瓷缸里。

一滴水打中吴得虎前额,他醒了过来。他看见天花板那里有一块洇湿了。说明二楼在漏水。在日光灯的照射下,病房炽耀如明。太太背对他,坐在床沿,正看着手机。邻床,两名来自其他科室的男医生在拆监护仪上的导联线,它们缠成一团,而且沾满灰。仅仅是将它们拆清、理顺,就花去了半小时。五根线里有三根的顶部装着电极锨钮,贴在病人的左下腹部及两根锁骨下;一根的顶部装着夹子,夹着病人右手食指;还有一根是测血压的,插在缠裹着病人右臂的灰色袖带里。接上电源后,监护仪开始噗噗有声地朝外吐气。墨黑色的屏幕显示着抖动的心电图。病人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多余的动作也不做。这是个深沉的病人,不会无故消耗自己。

在慰问的电话里,吴得虎的哥哥艾国光对吴得虎说:“有些事我们改变不了,我们只能尽量做好自己,不能在自己这块放弃了。”吴得虎觉得邻床的行为,是对哥哥这番话的最好写照。

这会儿,他听见廊道传来管床医生的脚步声。她每天只来两趟,早一趟,晚一趟,每次都会用一种上扬的音调问:“怎么样了啊?”他总是将身上出现的反应,事无巨细地向她汇报。她常数天不洗头,这说明他们大夫的工作很忙。她有着白里透红的好脸蛋。今天,当她走进来时,他的太太从床沿站起来,走向一边,不过眼睛没有离开手机。“有结果了么?”他问年轻的谢医生。

“病理报告不会这么快就出来,还要讨论呢。”她说。

“你吃得怎么样?”随即她问。

“哦,他吃得很好。”他的太太抢着回答。谢医生说可能需要他太太帮忙,往协和病理科送染好色的病理切片,帮助诊断。他表达了想回家住上一晚的愿望,起初被否决了。“要是在家来一场感冒那可怎么办呐?医院的条件毕竟比家里的好。”谢医生说。这时3号床那边传来一阵骚动。家属捏了十几次呼叫器,又奔向医生办公室。吴得虎觉得时间是奇异的事。在等值的时间段内,有着细长脖子的谢医生只是自然地将头扭过去,在办公室吃盒饭的男医生却已完成起立、奔跑、出门、进门等一系列动作,像群鸟飞集在3号床面前。有的捋袖子准备抢救,有的将病人的眼皮翻开。病人睁着眼,任由他们作为。直到他们当中的谁发现情况不过是监护仪的插头掉落了。谢医生准许吴得虎的太太带吴得虎回家住一晚。上车后,他扎好安全带,合上眼。

无所不能主任的座椅靠背是可以前后调节的,无所不能主任躺向调好的座椅靠背上。

“你白天睡得还不够多吗?你不能跟我说说话吗?”太太发动车,说。吴得虎看了她一眼,重新闭眼。

无所不能主任说:“就让这人站在一边。”然后继续往下躺。早有准备的美容师过来,在老者胸前摊开一张理发用的白布,往老者脸上涂刷一种颜料。这时吴得虎才知道老者是有白癜风的。慢慢地,老者的一张脸变成淡金色,与颈部区分开来。美容师端详了一阵子,取过蒲扇,像厨子扇动炉火那样耐心地对老者的脸扇着。大概可以了,才捺下落地风扇的开关,让风对着老者吹。起先是三挡风,渐次调成二挡、一挡。风级转换时,美容师都要伸出手掌来感受。吴得虎预感到自己的结局并不好。然而又因为没有人将他铐起来或捆起来,他又觉得自己可能在人家的计划里被原谅了。他甚至感觉自己可以跳下主席台,沿着笔直的过道走出去。只要抬腿跨过那道门槛,就能走回到阳光里。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无所事事甚至是有点羞涩地站在主席台一边。台下有人在往桌子上摆放座牌。那些原本在外边台阶坐着“交流业务”的人三三两两走进,坐向自己的位置。会场被分为公关部、律师部、采购部、销售部、运输部、医疗部、保安部、后勤部、督察部、技术部、行政科一共11个区域。在行政科长宣布就要进入会议状态时,殿门口传来欢快的声音:“我可以吧?”一个高大、丰腴的妇人两手各搂一名婴童,从门槛那边跳进来。“我运气好呗?上车前碰到一个,下车后又碰到一个,”她对那些围上去的同事炫耀,“你看看这伢儿,多白啊。要多白就有多白。这个呢,笑起来一对酒窝。我跟你说,伢儿不好看我真懒得抱。抱了做什么呢,抱了也是做无用功。要抱就抱好销行的。”吴得虎看见那两个像银子一样放着光芒的婴童,沿着两条人臂搭就的道路,被礼节性地传来传去。

喧闹惊动休息的老者。

“我既要称赞你无上的能力(说说看,还有谁比你李娟嫂更厉害的人呢),同时也要批评你这种冒险精神。指标任务固然是越快完成越好,但我们不能把全体大家的饭碗押进去对不对。我们不能认为(我知道你会说你办事万无一失,但我还是要说,一次只抱一个小孩比一次抱两个还是要安全好多、保险好多、万无一失好多)这次成功了,就代表下次还会成功。这样做是完全不可行的。这只会使我们本来安全的事业变得危险和无以为继。李娟嫂你一向是沉稳的人,我不知道我说的你同意不。我只是感觉这不是你的做事风格。咱们下不为例?”

老者坐起来说话时,那张被涂刷均匀有如殉葬者的金脸让底下发出惊呼。但他笑吟吟的态度又使他们轻松起来。吴得虎跟着轻松起来。在这山花一样烂漫的轻松的海洋里,他看见老者寻觅过来的眼神。那是一种针对非我族类的极为冰冷的眼神,仿佛在说:我们这么开心关你什么事?

这次返家将被以后发生的事证明是一次愚蠢的选择。一般人的生活像坟墓一样空洞,为着使自己在别人那里重要起来,总是做出一些忧心忡忡而荒谬的建议。医生不会这样。医生没时间废话。她说最好不要回家、不要洗澡,你就不要回家、洗澡。这些吴得虎都犯了。也就是从这一夜起,他感染,发烧,不得不抽出大把精力来应对咳嗽。总是咽中忽起暴痒,他来到盥洗池或垃圾桶前,将双手捧在张开的嘴前,一次次朝前咳。总是妄图利用咳嗽的力量将身体内部黏滞的痰物咳出来。总是咳不出来。有时成百上千次地这样咳,也咳不出一个结果。有时咳出来那么一点点,只不过是要告诉你它据有的面积以及它与你斗争的决心有多大。咳嗽时,吴得虎不得不一次次伸直身体,踮足而立,像有人在朝他的背部凶狠地抽打鞭子。有时咳嗽会导致腹部痉挛。一回,他终于咳出拇指大一块浓痰,还发现这绿色的稠物像蠕虫一样游动了一下。一旦有了宁静的片刻,他就想,难道还有比目前更为糟糕的处境吗?随便拿哪种生活和现在交换,他都愿意。没有比这更惨的了。他想死。

“可能不能瞒着妈妈了。”他对太太说。

“是你妈还是我妈?”她说。

“我妈。”他说。

他记得自己曾愤怒地找出一堆药,什么都吃一颗。他还想当然地吞下一勺植物油。很难说他是怎么睡着的。

他不合时宜的咳嗽声总是将人们的注意力招引过来,使正在汇报、听讲的他们出戏。看得出,这是一次很重要的会议。“这不是我的错。”他对自己咕哝着,也算是对他们咕哝。漫长的汇报推迟了将要降临在他身上的厄运,可他并不为此感激。他站得腿脚发酸。老者正襟危坐,倾听所有人的发言,间或做出评点。老者在会上表现出的气势与风采让人想起在国际上开会的一代外交官。可能是运输部的人,在为运输死亡率增高这一事实辩解,老者表态:“这件事我不会怪你。毕竟安全是第一位的,这也是我一再强调的。只要安全,哪怕一个小孩都活不成,也是值得的。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在保证安全的基础上,在一些涉及效率的细节上动动脑筋,想想办法。车厢密封是一定的,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多向车厢内打点氧气。我听说哇,那些搞水产运输的,为确保活鱼不死,会下一些药,比如硫酸铜、浮石粉。这个你们可以和医疗部商量,看到底是什么药,未成年人是不是可以用。”运输部的人很满意这个指示,说“我们研究研究”就坐下了。又有销售部的人请教,说如果有人已购小孩,妻子又成功怀孕,想退货怎么办。“那就退呗,现在小孩不是涨价了吗?”老者向众人伸出右手,笑起来,于是整个会场跟着笑起来。吴得虎还记得,一名参会女子突然站起对着小镜子补妆,抻抻有些发皱的衣角,就往外小跑。有人低声喊:“带糖了没?”于是女人拍打着脑袋,歉疚地跑回来,从包内抓走几块糖和巧克力。跟着她跑出去的还有一名孔武有力的男人,应该是去协助应付意外的。“情报就是命令啊。”吴得虎听见有人这样感叹。风扇的格栅上系着一根红色丝带,它迎风飘扬、永不坠落。墙角堆累着大小奖杯数十座。吴得虎站得内心烦躁。直到一名穿白衬衣的浓眉大汉站起来,质疑他存在的意义。“我发现了一个陌生人是吧啦。我们这样继续汇报下去是不是很不好。虽然他看起来很容易走神,似乎没有认真听我们讲话是吧啦。我没别的意思。是吧啦。”浓眉大眼的人说。

“你提醒得对,是我没交代好,”老者说,“我们暂且不要管这个人掌握我们多少秘密。掌握得多,掌握得少,都一样,都是要死的。我是这样想的,我们这个会要开几天,要搞团建和加餐。团建有项内容就是提高大家胆量。请问还有什么比吃人肉更能提高大家胆量的呢。现在我们不要看他是活人,就当他是活猪吧。”

“您说得对,只不过他咳成那样,怕是病猪肉是吧啦。”大汉继续认真地说。

一切是那么荒谬,然而又是那么真实。吴得虎站在镜子前,要用很久才能甩脱噩梦所带给自己的不适感。他想将它分享给太太,旋而又想,这有什么必要呢。在驶往医院的路上,他包着嘴,试图忍住咳嗽的冲动。不过是徒劳。太太将他送到停车场后开车继续走了。他从电梯升到住院部,扶着墙来到病房。3号床的病友走了。床边码放的监护仪与行李不见了。光溜溜的地面映照着幽光。新换的床单上立着三角牌,写着:

温馨提示 请勿坐卧

还有仿佛是为着使牌子不显得空洞而添加的英语翻译:No Sitting,以及:感谢大家理解与配合。他躺下去,可是刚一躺下去就感到后悔。因为又要起来咳。也就是在这时,他看见3号床家属匆匆赶回来。她现在的步伐是如此轻松,人充满解脱了的喜气。她将床头柜的抽屉拉出来,又弯身去瞧床底,最终只发现遗留下一枚白色便壶。她掂量着它,问他需不需要。“没用过的。”她说。他在咳嗽的过程中匆匆摇头。他感觉那50余岁的女人是像燕子一样飞走的。然后一名他没见过(或者见过而没记住)的年轻大夫端着托盘进来,要给他抽血。最后一项是抽动脉的血。“非常痛啊,要做好心理准备。”小大夫一边说,一边用大拇指不停按吴得虎腕上的血管。针头扎进去时,痛入骨髓。吴得虎禁不住啊啊大叫。

“醒醒,你醒醒。”无所不能主任对他说。

啊!啊!他继续叫。“对,大声叫,这会儿你就是骂娘也是可以的。”小大夫边说边捉牢他的手。于是他闭上眼,大声叫:“我操,我操啊!”

“你醒醒,请你醒一醒,”无所不能主任继续说,“请你正面看着我。”会议当日的议程已经结束,人们正收拾材料朝殿外走去。天色昏暗下来。傍晚时的景区是如此寂寞呀,到处都是虫鸣。有人掇来煤油灯,并且点上。老者说:“我不喜欢爱迪生的电灯。”

小大夫似乎抽到一点,把那手丢开,放过吴得虎。吴得虎一个人躺在床上,听任热乎乎的泪水从眼角朝枕头上汩汩流去。像这样静静沉浸在一种自怜情绪中的好时间不多了。不久,糟糕的事情发生。饱受折磨的他在厕间决定和身体内的痰神来一个彻底了断。“你还把这当成家了。”他玩命地和那块痰战斗,最终咳炸了肺。肺块像龟壳、铁锅或者天空,顷刻间布满裂纹。然后再要咳出什么就容易了,甚至不用咳,它们自己就大口大口地往外涌了。有的有苹果那么大,有的有柚子那么大,有的只有核桃那么大。他——不是因为被眼前的局面吓到,而纯粹是因为体力不支——昏倒了。

“你现在应该很清楚,自从你的脚踩进来,你唯一的结局就已经被决定了。这是命。这个命是你自己一手——或者说一脚——造成的。”老人说着,为自己言语中冒出的“机智”感到吃惊。说出这样的俏皮话对他可不是什么荣耀,倒是一种耻辱。接着老者说:“你说服自己了没,毕竟这是要你死。”

“说服了。”吴得虎说。

“你是怎么说服的?”

“我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不再抱幻想。”

“对,不要做梦。我发现你特别容易做梦。你不是第一个被抓住的人,甚至也不是第一个在被抓住后依靠做梦来逃避现实的人。你们想了一万种办法来躲避死亡,都不成功,最后只好将梦当成隐蔽所。你们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在梦中刻画出大量细节。你们在梦中所经历的,甚至比真实还真实。告诉我,你都梦见自己做什么了?”

“我梦见自己得了一场怪病,因而住进西什库大街的那家医院。”

“看着我,我不是梦。”

吴得虎没有去看,而是将头垂得更低。

他隐约听见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小撮人在说话。

“你瞧瞧我们不是不抢救,是抢救已经没用了。”有男人这样说。

“你们换一个有力的人来压啊。”一个女人说。他听出这是自己的母亲。

“还要多有力呢,你瞧瞧他的肋骨都要被压断了。”男人继续说。

“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他的母亲喊道。咳,这喊声比蜜蜂的嘤嗡声还细弱。他在内心反驳道:“你明明有三个儿子。”仿佛是听见这种质疑,老妇人又拖腔拖调地哭诉:“我知道我有三个儿子啊,可是跟我姓吴的只有这一个。你们救救我这个儿子。他才活了这么一点年纪。”

“人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固有一死。”老者继续说,“现在这个时候死未必是最遗憾的,而且你面临的死法也未必是最差的。我们不会将你活活斫死,我估计你是这样设想的,看得出来你很害怕。不,我们不会让你忍受非人道主义的酷刑。我们会给你鼻孔吹一种气体。你届时配合一点,将气体深吸进去。这样你就很快睡着了。你睡着了,就对死亡毫无知觉。”

“谢谢。”吴得虎哭泣起来。起先老者还用眼神和手臂来安抚这可怜的孩子,但随着哭泣变得越来越漫长,老者就恼火了。“懦夫!”老者转动车轮,将自己移过来。这时吴得虎才知道对方半身不遂,一直坐的是轮椅。“懦夫!”老者说,“你为什么会向压制你的力量屈服,为什么不能表现得像个男人一样,告诉你,即使是现在有一幢屋朝我倒来,我也不躲避。躲避使我厌恶自己。”

“我们给他盖上白布吧。”男医生说。

阿乙讲人固有一死(阿乙人固有一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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