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巍难过的时候:许巍 融化在人群中
许巍难过的时候:许巍 融化在人群中从许巍第二次回北京,郝舫发现他不再只当个好听众,能发出回音了。「有些事儿他要有礼貌地辩驳一两句了,他也不会直接反驳你,但是会举出一个别的例子。你就会觉得,哇,他比以前活泼了,老许其实是个挺可爱的人。」现在他们聊天,许巍的话多,有一次他们见面,吃饭完已经聊到了晚上。「我们两个人住得起码相隔有十几公里,那天他就非要坐进车里,说我再送送你,再聊聊。聊到我们家门口,我跟他开玩笑,我就不送你回去了,然后他自己坐那个车又返回去了。」郝舫是许巍快30年的朋友,「我亲眼看到他从比较自闭的那种状态变成一个更开放、包容的人,这件事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可能发生的……他以前就是很严重啊,这种变化远远超出想象。」「以前有时候挺难受的。」站在舞台上,他一个人,不仅要承受面对上万人的压力,还要同时解决很多属于自己的「拧巴」。「今天灯光出点事,明天可能是别的,反正总有事把你激着。你在那个状态,突然一下拧巴了,哎哟,那是太难
自由
制作《无尽光芒》的这几年里,许巍发现自己能够发呆了,一直以来他总在不停地想一些事情,现在好像脑子允许自己放松了。身在城市里,他逐渐找到了一种不需要远行的自由。
他带着一种「安利」的语气向《人物》推荐电视剧《庆余年》里的一个片段,「有段男主人公喝多了,在朝堂上开始读《将进酒》,把我感动坏了。你看着自己的文明这么灿烂,那段太精彩了。」许巍不需要上山了,生活里本身就有。
「我今天来的时候还在想,我为什么永远都在调整自己心态呢,我说我调什么呀?我能活到现在多幸运啊,你说我从前郁闷的时候站在那儿就想跳下去,那一念之间,说没就没了。但是我现在还在这儿,我还有什么想的呀?」可那天早上刷牙的时候,他为前一晚弹琴到凌晨感到自责。「我怎么这么不自律,今天起来是有工作的,我怎么能这样呢?」这是很真实的许巍,总给人感觉像一团自己扭打在一起的线团。就连演唱会耳返出了问题,这种无法把控的因素,也会让他把矛头指向自己。
「以前有时候挺难受的。」站在舞台上,他一个人,不仅要承受面对上万人的压力,还要同时解决很多属于自己的「拧巴」。「今天灯光出点事,明天可能是别的,反正总有事把你激着。你在那个状态,突然一下拧巴了,哎哟,那是太难受了。那两股力量,下来以后,我一个人要调很长时间。」后来有次许巍和王菲有合作,就问她情绪不好的时候在台上怎么办,「就必须得唱完,唱完回去自己调,那怎么办?」大家都是一样的。
还是会自责,但从自责到原谅之间,没有了漫长的拉锯。结束拍摄,与《人物》聊天的时候,许巍状态已经调试得很好,他敞开坐着,没有把身体掖在板凳里。「我也不喜欢以前的我自己,太难相处了,真的。」他笑着说。
负责这次演唱会的导演王婷婷在2018年见到许巍。她是多年的粉丝,在还没有MP3的年代,她提着面包机,边走路边放许巍的首张专辑《在别处》。进入演唱会的筹备工作之前,她去上海见到本人,大家坐在一起谈论的是美食,「当时一起吃饭,有道菜叫糟卤鸡,特别好吃,吃完了我刚想说没了,许老师就说这个要不咱再来一份吧,我心里在那儿拍手。……之前也见过一些成名成事的音乐界的人,总是觉得特酷,有点凡人不理的那种状态,但是许老师他完全没有那种,是一个特别容易让人觉得亲切的人,挺活泼,挺好玩的,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郝舫是许巍快30年的朋友,「我亲眼看到他从比较自闭的那种状态变成一个更开放、包容的人,这件事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可能发生的……他以前就是很严重啊,这种变化远远超出想象。」
从许巍第二次回北京,郝舫发现他不再只当个好听众,能发出回音了。「有些事儿他要有礼貌地辩驳一两句了,他也不会直接反驳你,但是会举出一个别的例子。你就会觉得,哇,他比以前活泼了,老许其实是个挺可爱的人。」现在他们聊天,许巍的话多,有一次他们见面,吃饭完已经聊到了晚上。「我们两个人住得起码相隔有十几公里,那天他就非要坐进车里,说我再送送你,再聊聊。聊到我们家门口,我跟他开玩笑,我就不送你回去了,然后他自己坐那个车又返回去了。」
许巍音乐团队中的笛萧演奏家陈悦对此也有明显的感受。2018年,许巍突然问她:「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演出?」陈悦当时在国家大剧院有一场专场演出,许巍主动说:「要不我给你助阵?」「结果许老师真的就带着团队去了,还专门背了设备参加了好几次的彩排,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也许是同样体会到了这样的变化,2018年鲁豫再次采访许巍的那集视频,用了鲍勃·迪伦一句经典的歌词:「我曾经老态龙钟,而今风华正茂。」
这种逆向,不似孩童式的轻松。
这几年里,他的身边有人离去。曾合作多年的「鼓三儿」张永光先生在2014年去世,「此时此刻」巡演邀请到的美国殿堂级鼓手约翰·布莱克威尔在2017年去世,这些都曾是他「蓝团」的成员。还有母亲,第一个给他买来吉他的人,前两年也因病离开了他。
「离别,多少的离别,一次次出现在我生命里。」《无尽光芒》的第一首歌《只有爱》的第二段歌词就以「离别」开始。而谈到《春海》这首写给母亲的歌,他说:「每次我想她的时候,我不想回忆那些难过的事,我只想回忆美好。庆幸的是这些年我每年会带他们去旅行,去云南、杭州、三亚……有一次我特别想她的时候,想到我们在三亚,我在沙滩上跑步,爸爸妈妈坐在那儿看着我,在阳光里。那一刻在我心里定格了。每次想到那一瞬间,我的眼泪都止不住,我想把它写成歌吧。」
前段时间许巍在西安演出,他回家了。那天的阳光很好,父亲坐在阳台上看书,许巍就坐在对面。等弟弟下班回来,三个在一起聊天,许巍突然感到了幸福。「其实聊什么真不重要,一家人在一块太重要了,一年能有多少次?太少了。以前我爸说一个什么,我在那儿哇啦哇啦,就挺傻的,现在不会跟我爸再争什么……我到50岁才懂得这些,太晚了。」
余下的自我挣扎不多了,譬如「孤独」。每天所有人都睡了,他一个人还在弹琴,持续地面对自己,半夜了,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从年轻时候开始,他今年要52岁了,「我一辈子都要这样吗?」但是弹着弹着,他发现音乐给他带来孤独的同时,也给了他新的东西。以前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古典音乐家能把巴赫弹一辈子,但现在他能体会了,「他每演奏一次,生命都会焕然一新一次,每拉一次,他的宇宙、世界观就会变一次。这才是真正做音乐的人……只要你做这件事,还有恭敬心,你就能感受到更多,只要在大道上往前走,一定就有风景。」
到今天,外界对许巍的争议还在继续,关于他的音乐「是否摇滚」「是否愤怒」仍在争辩。2012年郝舫邀请他去做了一次访谈,那次他回应:「前辈专门给我叮嘱,唱片下来以后,你可千万别聊摇滚,你就聊音乐就行,千万别被形式给束缚,不要给大家带来观念上很窄的东西,你要和大家说,我们在做音乐,我们还在学习,我们还想更扩展自己,去感知新的境界。」时间继续向前,争议还在原地,真实的许巍已经走到了更远的地方。
「不可能跟所有人去解释,让他们都能去理解你,太难了。过去你会觉得,比如做音乐,比如生活里,你做得很好了,但别人不理解你。其实你不需要别人理解,你只要知道你做的事情,是对的吗?喜欢吗?如果是对的,是喜欢的,那就往前走啊,那就不需要谁来承认你。那都是累赘,会给人带来更大的困扰,你只要向外求,你一定会痛苦。」
音乐也反射着他的变化——2012年他在《此时此刻》里写「无论欢乐和悲伤,我已不会再回头,只是自在向远方」,算是一种出离。但在2018年的《无尽光芒》里,成了「愿所有的创伤,能让我变得更勇敢」。
这未尝不是一种自由。
光芒
2019年末,许巍的巡演来到郑州,它是一场能瞬间把人拉入氛围的演唱会,靠近舞台的地方,鼓面的震动发出来的声音被音箱放大了无数倍,音场把人包裹起来。台上的许巍看起来还是那样,一根话筒,短发,穿短袖,长牛仔裤,放大的现场镜头里他的额头大颗大颗地渗出汗珠。
但演唱到某些歌曲的时候,观众的眼睛会有些忙碌。那个被他们目光一直追逐的人在舞台上跑来跑去,有的时候他会跑到吉他手李延亮身边,对弹一段solo,到尽兴处,他把自己的身体向后拉开。有的时候他会跑到舞台的最后面,鼓手杰夫在那里,他得边摇头边对对节奏。偌大一个舞台没有什么他没有「光顾」到的点,还能捕捉到他做一些鬼脸。
他的一个发小站在台下,这是她第一次因为听许巍的歌哭了,那首歌的名字叫《心中的歌谣》,是一首以前少出现的、很轻快的歌。一路所行,许巍几次沉进谷底,到此时他的线团能被自己扯开了。
近年许巍常常提到自己喜欢《我在故宫修文物》这部纪录片,里面的师傅在离开工作之后就过日子,类似他现在的状态,既认真又松弛。以一个音乐人,而不是流行歌手和摇滚明星的身份在生活里试图站稳脚跟,许巍在有的地方做了减法,在别的地方就得做加法——「好好把事情做好。」他常说这句话。
张彧发现在许巍的乐队里当一名键盘手有些不一样,在其它的乐队,张彧上台前会喝威士忌,不够燥不行,但演奏许巍的音乐,每个人都要非常精准地完成自己那部分,集中注意力,演出才能算演好。「我要保持非常高的清醒(度),红牛兑着咖啡哐哐灌上一罐的那种。(笑)」
新专辑是一张大家「认真玩儿」出来的专辑。创作还是那样,生发于许巍自己,有次他出去跑步,脑子里突然有了旋律,但手边没有记录的工具,又赶忙往回跑。六年里,他写了太多的音乐动机,放着,隔一段时间再去听,把能够在时间里靠岸的部分留下来,专辑定下来之前他删除了12G的录音文件。
但这次的编曲来自于全体乐队,大家来回碰,选择出最合适的版本留下来,然后在每一次的演出里复刻这样的合适。
如今每一场演出,不论是演唱会还是商演,许巍总是带着自己固定的乐队,有的时候他会带上一支20多人的队伍,都是国内国际最顶尖的一批音乐人和音响师。作为一个摇滚团队,许巍很重视鼓手,他从苏格兰请来了殿堂级的杰夫·达格摩,这个名字曾经和娄·里德,伊基·波普这些国际著名的摇滚歌手一起出现在巡演里。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许巍刚接到商演的时候,国内现场演出的环境多是唱伴奏带的形式,就像唱卡拉OK一样,歌手,助理加上一名化妆师就是全部的成员。经历过那个年代演出的李延亮笑着说:「十年前,可能中国乐队现场都听不清主唱。」
许巍一直希望观众能得到真正的现场,但当时现实并不允许。他不擅长「抗争」,要求外界一定要符合自己的标准,也不擅长「妥协」,让自己符合外界,所以他选了一条辛苦的路。从2007年开始,他决定自己出钱带音响师,慢慢地变成自己带乐队。顶尖的音响设备只有北京有,许巍也自己出钱把设备从北京调到现场,他去哪里,就运到哪里。
他很后悔在过往的采访里聊到这件事情,他觉得当时自己的一些表达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榜样」。「我觉得所有人能现在在一块儿,还是因为大家对音乐都一样的态度……不是因为许巍,跟许巍没关系,真的。」他不想成为「箭头」,而是梦想成为一种「介质」,像一束光里的粒子要属于光才有意义。
李延亮和《人物》聊许巍音乐的时候,也提到了光,他说:「我们是脆弱的,很不行的,但是你可以行,你怎么行?你要成为一个小量子,跟着银河的星星走,就会很顺畅。我们每个人都是光,你在这个世界上照亮你身边的人,照亮更多的人,照亮你能照亮的人。」
2012年,许巍去澳大利亚听了一场U2的演唱会,他站在人群里,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感动得落泪,再看旁边的一个白人男性,也哭了。像是一个圆环,许巍又回到了以前年轻的时候那种「追星」的状态。这是音乐的力量,在某个瞬间,人好像星星一样被更明亮的光给点亮了。
后来许巍在看话剧的时候,他发现所有观众的情绪能够被剧场带着走,像绳子一样拧在一起。于是让朋友帮忙推荐合适的话剧导演,试图把话剧的那种讲述感和场域感结合到《无尽光芒》的演唱会上。导演了《战马》中文版和《金沙》、《钢的琴》等音乐剧的王婷婷第一次以许巍的音乐为剧本去构思完整的舞台。她说,演唱会的每一束灯光都是她从别处借来的——「当时我在一个热带国家潜水,阳光让人觉得通透和丰富极了,早晨的阳光、傍晚的夕阳、以及你在水下看到的阳光,正午时候那种刺眼的阳光,在树林里走,透过树的缝隙出来的那些阳光,那个时候我觉得,哎呀,我找到了。」
舞台灯光暗的时候只剩下几小束射灯,它照着李延亮横放的吉他,他要用吉他弹出古琴的声音,蓝色的光,凉凉的,把人拉到绝对沉静的空间里去。而灿烂的时候,荧幕上放映着暖黄和橘红为主色调的专辑封面,前十排完全被燃烧的灯光打亮,许巍站在封面的那轮太阳前面,有的时候他不唱歌,他听。
全场大合唱的时候,镜头换着方向随机给观众特写。很多人的穿着都「不够摇滚」,甚至有些「太过普通」,但不分座位档次,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个造价不低,能够自动控制灯光的蓝莲花手环,从高处看去,一片光海。
受访者供图
有的人开始落泪。臧鸿飞曾经评价过许巍的第一场演唱会:「每个觉得自己相对悲观的人,可能都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人,但是有一天突然在一个可能一万人的场地,发现原来有这么多和我一样的人,那个场面就特别感人。那个全体大合唱的时候就和合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不一样,因为每个人都觉得我是一个特孤独的个体,我喜欢的歌可能没人喜欢什么的,原来有一天大家到了工体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人。」
在乐评人的角度,郝舫觉得许巍一定是要被写进中国摇滚史的人,他对《人物》说:「评价艺术家,一种是评价他们的作品在细分领域里一直得以流传,成为经典,这是一种方向,这很了不起。还有另外一种,就是他能跳出之前的艺术领域和流派,赢得不同身份人的共同的传唱,这样我认为也了不起。」
他解释,音乐的流传度和「跨界流传度」,「不能简单说一首歌传唱得越广,它就越了不起,不能这样判断,得看它是仅仅被普通的音乐爱好者喜欢,还是为这种音乐赢得了更多的听众。如果本该是一种被限制在小众范围内的东西,却有人为它赢得了更多的听众,我觉得它不是一件坏事。」有一次去新疆,郝舫听到了司机在放许巍。
对于现在的许巍来说,并不是为了成为什么而做音乐的,明星、榜样,在他心里都没那么重要了。郑州演唱会那天,有年轻的男生在台下喊「牛x」,声音很大,许巍在心里惭愧。他总觉得自己德不配位,只把自己当成演唱会的领唱。「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我们都是被音乐拯救的人,我们都在一块,只是位置不同而已。」
坚固的更加坚固,消失的已经逐渐消失,一些细微的变化就像「冷笑话」一样被夹杂在与许巍的对话里,被夹在当天听众迅速而整齐的退场里,被夹在许巍乐迷群里的一条「明天过节,大家留个联系方式,我给你发祝福」的状态里。在许巍的豆瓣小组,没有什么聊许巍这个人的帖子,大家互相挪票,听歌,在小组的首页看一句:「谢谢你,老许。」他继续像我们周围的空气一样存在着。
「有一次演唱会期间,我在街上走,也没有人认出我。我突然问别人说,我是不是过气了?怎么没一个人认识我?」许巍笑着,「他们就乐,我老逗他们,但是其实票房一下就秒光了。我觉得挺好的,没有人认出来太好了,太自在了,你根本不用过脑子。时间长了,你是放松的,你在街上走,你也不觉得自己是谁,你看到的东西是一种很生活的东西。」
北京傍晚的天色暗了,许巍的肩膀逐渐松弛下来,冬季的空气冰凉,他钻进自己的车,当天的工作结束,他立刻离开「明星」这个身份,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