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怀旧录:鲁西北纪事二曾经
童年怀旧录:鲁西北纪事二曾经我们是用的普通照明电做这个实验的。那时候学校里已经通上了电,也配了电工,电工是后勤组长老家的侄子,一位像铁塔一样粗壮而且黝黑的中年男人,每天下了晚自习,他就会到各个教室,把闸刀开关拉下来,我们如果还想学一会儿,就要点自制的煤油灯:用墨水瓶子和气门嘴以及一段棉绳做成,小巧而且精致,一直是我们的最爱。白天物理老师刚刚在课堂上演示了电解水实验的全部过程,并且一再警告我们,这个实验有一定的危险。我们当时并不太考虑实验的危险性,只是奇怪为什么水里通上电就会有纯净的氧气产生,似乎我们对氢气的兴趣远低于对氧气的渴望,因为我们知道,氧气是我们的必需物质,曾经有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因为突发疾病住院做手术,就是因为输送氧气的软管被一位医务人员踩住,而且踩了较长时间,造成这位美女老师没有及时吸到氧气,从而没有走下手术台。可见,氧气是能救命的,你说我们能不重视它么。老婆看着我娴熟的操作,一脸羡慕,接过我手中的网绳跃
昨天,老家一个侄子结婚,我和老婆赶了回去。
既然是回老家,自然没有当天就赶回来的意思,在老家祖宅里,老婆翻箱倒柜,找出不少我少年时热衷的一些物件,一一摆放在院子里,让我给她讲述这些物件背后的故事。
最吸引她的是一张渔网,提着网纲左右端详,一脸不相信的神态。因为她知道我是晚熟类型,初中时的我,也就是一米五左右的身高,怎么可能撒开这么大一张网。
我坐在凳子上,接过她手里的网纲,盘个扣套在手腕上,提起鱼网在身前一甩,将铅质网脚抖开大约两米,均匀散落在地上,左手抄网顶,右手提起全网三分之一处交到左手,右手再抓网脚起三分之一处,提起,同样交到左手,右手从豁口处逐次拾起渔网,一分为二,左手放开先前东西,接过一半右手中网,轻转身挥臂,双手顺势送出至手臂全展开时撒手,渔网飞出,落在不远处青砖铺就的地上是一个满开的圆形。拍拍手,看看老婆,有些得意洋洋。
老婆看着我娴熟的操作,一脸羡慕,接过我手中的网绳跃跃欲试。看着她雀跃的样子,不禁想起年轻时候我们的幸福时光,一转眼结婚二十三年了,身边的人,似乎还是刚见到的样子,在夕阳映照的银杏树下,她穿着白地有几朵蓝花点缀的连衣裙,看着我盈盈地笑,一如盛开的水莲花,不胜娇羞。
一步步指导着老婆撒网,思绪像插上翅膀的小鸟,飞回从前。
鲁西北的那所乡村中学里,晚上,我和同班同学建国、小美以及大力正在煤油灯豆大的昏黄微光下,摆弄着两根电线和一桶清水,没错,我们在做电解水实验。
白天物理老师刚刚在课堂上演示了电解水实验的全部过程,并且一再警告我们,这个实验有一定的危险。我们当时并不太考虑实验的危险性,只是奇怪为什么水里通上电就会有纯净的氧气产生,似乎我们对氢气的兴趣远低于对氧气的渴望,因为我们知道,氧气是我们的必需物质,曾经有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因为突发疾病住院做手术,就是因为输送氧气的软管被一位医务人员踩住,而且踩了较长时间,造成这位美女老师没有及时吸到氧气,从而没有走下手术台。可见,氧气是能救命的,你说我们能不重视它么。
我们是用的普通照明电做这个实验的。那时候学校里已经通上了电,也配了电工,电工是后勤组长老家的侄子,一位像铁塔一样粗壮而且黝黑的中年男人,每天下了晚自习,他就会到各个教室,把闸刀开关拉下来,我们如果还想学一会儿,就要点自制的煤油灯:用墨水瓶子和气门嘴以及一段棉绳做成,小巧而且精致,一直是我们的最爱。
晚自习时建国和小美就撺掇我和大力,下了晚自习后做电解水实验,我自然是没有意见,本来我就好事,又是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哪有不做的道理。倒是大力一直犹豫,说这事有危险,一不小心就会电着,不是闹着玩的事情。我们就一起鄙视大力,说他是缩头乌龟,胆小鬼,不配混在我们这群狐朋狗友里,大力被数落的有口难辩,勉强同意。
晚自习下课铃响后,黑塔一样的电工大叔掐着点冲进来拉了电闸,教室里一片漆黑,男女同学相约着纷纷回了宿舍,附近村子里的同学不住校,也三五一群搭帮回家了,教室里就剩下七八个人,除了我们四个蓄意留下的“科技探索小达人”,还有三个女同学,其中一个女同学是附近村里的,不住校,却从来不和别的同村的同学一起走,因为她的爸爸每晚接她下晚自习。她几乎每晚都要晚走半个小时,有好事的调皮同学纳闷她这半个小时在学什么,故意从她的书桌旁经过,把她放在书桌上的一摞书碰到地上,趁她弯腰捡书的当口,快速偷瞄两眼她放在书桌上的东西,好像被识破一样,逃也似的溜之大吉。
随后我们在他绘声绘色的讲述中,知道这位文静得有些孤傲的漂亮女同学是在一个有着粉红色塑料皮的厚笔记本上写日记!这件事在我们一帮小男生中引起了不亚于小型地震的轰动,那个年代正是邓丽君、费翔、毛宁、杨钰莹的歌响彻在大街小巷的在我们看来激情燃烧的年代,《甜蜜蜜》、《冬天里的一把火》、《祝福》、《粉红色的回忆》《轻轻地告诉你》、《我不想说》等歌曲在我们一帮青春年少中传唱很广,身体里潜滋暗长的萌动令每一个年轻人都心潮澎湃,苦苦寻觅释放的渠道,那个粉红色塑料皮的笔记本,几乎成了我们全班所有小男生夏夜里的唯一的梦。我至今依然印象深刻的是建国不止一次问过我:
天,你说她的笔记本里写的是什么?那笔记本上有香味吗?
我以轻蔑地更加敷衍的态度掩饰我自己心底探寻的欲望,冲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教室里另外两个女生共用一盏小煤油灯,两人正头抵着头窃窃私语,不时有压抑着的笑声隐隐传来,间杂着小木质书桌咯吱咯吱的呻吟。
除了老师和电工,我们百无禁忌。
建国和大力跑回宿舍,提来多半铁桶井水和几米长的电线,把铁桶墩在电闸下的一张书桌上,把电线甩给小美。
“就一根电线,你让我跳绳啊,再找一根去!”小美冲着建国嚷嚷道。
“行了,知足吧,这根还是建国偷的王老师的晾衣绳,哪儿还有!截开,凑合着用吧!”大力给建国表功。
“明天王老师发现了,一发脾气,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王老师就是我们的物理老师,脾气挺大,动不动就打人,班里大部分学生没能逃过他的“魔掌”。小美警告建国。
“姥姥,他要再打我,我就把他的车子气门芯拔了!”建国愤愤说着,手不自觉摸着后脑梗,好像有些隐隐作痛。
大力提着两块青砖进来,招呼着小美扶着砖,使青砖的一条长棱正直朝上,又把先前的电线对折了一下,找到中点,让这个点正对着砖棱放在青砖上,大力拿着另一块青砖用力一拍,电线应声而断。
“人才啊!”建国翘起大拇指。
我拾起电线,就着小煤油灯豆大的火焰,烤软了电线的外层橡胶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撸下一段线皮,手依然烫得瑟瑟发抖。
我把电线递给小美,其他人都后退两步。小美的哥哥是他们村里的电工,他耳濡目染,对电路也能略知一二,常吹嘘说接电线这种小事,对他来说就是手拿把攥。
小美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三两下接好线,就要合闸,我忙大声制止。电工师傅还在学校里,宿舍就在教室后面的一排平房里,这样贸然合上闸,教室里的灯一亮,就露馅了。我指指大力又指指电灯,大力心领神会,一个原地纵身,上了课桌,把白炽灯泡拧了下来。大力把灯泡递给我,又跳下来,碰的书桌一阵声响,三个女生听到动静,纷纷抬头张望。
我冲小美点点头,小美又检查了一遍线路,合上了闸。
教室里一片安静,两个说悄悄话的女生也住了嘴,好奇地看着,另外一位女生日记也不写了,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除了几个人的呼吸声,就是铁桶里发出的“嗡嗡”或者“呲呲”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天太黑,我们站得又远,看不到桶里的具体情况,不知道有没有气泡产生,按照物理老师的说法,负极要产生氢气,正极要产生氧气,氢气体积是氧气体积的两倍。由于比较仓促,我们没有来得及准备收集气体的装置,其实那东西也简单设计,用两个塑料袋子就可以。
这时候铁桶里的声音又大了一些,开始夹杂着“嗤嗤”的声音,我有些担心,不知道时间久了会出什么状况,就和他们商量是不是先拉下闸来,看看桶里有什么变化,都没有异议,又是小美,小心爬到课桌上,把闸刀开关断开。
端着小煤油灯,小心翼翼凑到铁桶旁,探着脑袋往桶里张望,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桶水,也没有什么味道,大力还使劲吸了吸鼻子,疑惑地问:
不是说生成氧气吗,怎么我闻不到?
我问他:
氧气是什么味道?
大力说:
我不知道,我又没吸过!
我们都笑他,说他脑子有毛病,不吸氧气,你早死了。
突然我想到一个关键问题,白天老师做实验时,用的可是直流电,我们用的这是照明电,是交流电,交流电只有火线和零线,哪分正极和负极,它的正负是按着一定的频率互换的,这种情况下氢气和氧气怎么产生呢?连个确定的家门都找不着!
我把意思给他们几个说了,建国就说直流电和交流电还不是一样,都能够电死人。我想辩驳几句,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小美说:
直流电和交流电肯定不一样,我想我们这个方法可能制造不出氧气,白折腾了。
小美的话让我们都一时情绪低落,就连那三位女生,脸上也有惋惜的神情。
那为什么刚才桶里有响声?这响声是怎么来的?
我想不明白,心里很是疑惑,不禁脱口问他们。
大概就是电流在铁桶里跑过来跑过去的声音,按照物理老师和课本上说的,正电荷的定向移动形成电流,老师也说了,这只是一个约定俗成说法,其实在不同的导体里,真正移动的不一定是正电荷,比如金属导体,就像这跟电线,移动的是电子,你像这水,因为里面有杂质,其实不是纯净的水,纯净的水是弱导电体,基本不导电,因为他里面可以自由移动的带电粒子太少。而我们用的水是从机井里直接打上来的,里面有很多杂质,其实是混合物,这里面可以自由移动的是正负离子。
瞎说,正负离子都是带电的,别以为我们就不知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井水里不就也有电了,那我们喝水的时候,怎么没有被电着?
建国是个戆头,他听不明白的事,他能跟你犟三天三夜!
水里虽然有正负离子,但是它们数量相等,电性相反,所以整体对外表现为不带电。
小美一副懒得解释的口吻,怼得建国接不上话来。
那为什么纯净的水就没有可以自由移动的那什么?天,那什么?啊!
建国转头问我,看到我们身后站着个黑影,当时吓得“啊”了一声。我们齐齐回头,坏了,校长什么时候来的?
胖胖的光头老校长威风凛凛地站在我们一群人后面,抬手指着我们四个男生:
把你们的名字都写下来,交给我。
我们各自撕了一张纸,写下自己的名字,乖乖地交到校长的手里。
校长又走过来,仔细看了看我们放在桌上的水桶和小美接的两根电线,没有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把我们四个连同三个女生,一起赶出了教室。
我们像受惊的兔子,逃回了宿舍,至于三个女生,我们就顾不上了。
第二天早上第一节课,正是班主任姜老师的数学课,我们四个坐在教室里忐忑不安,姜老师脾气不好,喜欢打人,而且是巴掌扇脸,一巴掌就是五个手印,绝对不多不少,背后我们都叫他姜魔头。
上课铃一响,姜老师腋下夹着教案昂首阔步迈入教室,教案往讲台桌子上一摔,手一抬,随口点了我们四个的名,我们立刻站起来,心里慌作一团,不怕别的,就怕他的铁巴掌。
你们几个,滚前边来,站成一排!
我们都是心里一紧,看来在劫难逃。
面对着全班同学,我们按大小个,站成一排。
他们四个,违反学校安全用电规定,被校长抓个正着,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今天我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从今以后,滚出我的教室,我的班里没有这样的学生,现在就滚,收拾你们的被窝卷,滚蛋!
这下我们蒙了,这就是说我们被开除了!不让上学了!问题搞大了,我们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教室里没有动。
快滚!出去出去,快出去,别脏了我的教室!
姜老师连拉带推搡,把我们四个赶出了教室。
我们都是一脸茫然,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原以为会挨一顿揍,还暗自思忖怎么这么倒霉,又落到姜魔头的手里,期望他能手下留情,打的轻一点。现在这种状况,反而希望他能痛痛快快地打我们一顿,让他好好出出气,只要不开除,打多重都行,打伤打残都行,打死都行!只要不开除,怎么办都行,被开除回家,实在没法交代。
我们四个站在教室外面,听着里面姜老师在骂那两个住校的女生,说她们不要脸,半夜三更不回宿舍睡觉,和四个小流氓在教室里胡搞瞎搞,一点儿女孩子的脸面都不要,还有脸活着,还有脸坐在教室里!我们已经能听到那两个女生的啜涕声,是手使劲捂着嘴硬挤出的那种声音。
建国攥着拳说,反正都这样了,干脆咱们四个进去揍他一顿,咱们四个一起上,应该能打得过他,先痛快一把再说,太欺负人了,说开除就开除,学校又不是他家开的,凭什么让他这样欺负,你们听听他说的话,是个大人该说的话吗,别说他还是老师了!打完他咱们也不回家了,一块去南方打工去,我们村里有位大哥在南方打工,比咱们大不了几岁,听说能挣不少钱。
我立刻表示反对,绝对不能这样干!莫说我们去不成南方,就是能去,现在也不能去,尤其不能不声不响就去,家里父母会急疯的。
那怎么办?就这样被开除?回家也没好!
咱们去找校长,找校长评理去,听听他怎么说。
有用吗?就是他抓住的咱们,说不定开除咱们就是他的主意,姜魔头再不讲理,也不敢随意开除咱们吧,他又没有这权力!
不管了,去了再说,如果是校长要开除我们,我们只能是认命,再说打工的事也不迟。
还打姓姜的吗?天,还打吗?
建国跃跃欲试。
我没有搭理他,转身向校长室走去,他们三个紧紧跟上。
校长看到我们四个还是一脸怒气,把我们晾在办公室里好长一段时间,他就坐在办公桌后面不紧不慢办着公,一会儿翻翻文件,一会儿端起茶杯喝一口,即不看我们一眼,也不和我们说话。
时间似乎过了好久,我都要感觉自己快崩溃了,已经打算落荒而逃了,不就是开除吗,开除就开除,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老子回家放牛放羊去!
你们四个混小子,还有脸上我这里来,你们知道犯的错误有多么严重吗?这是没有出意外,万一出个意外,那可是电,会死人的!你们不想活了,活够了,活的不耐烦了,什么业祸不能作,非要拿生命开玩笑,你们要有个三长两短,倒霉的是学校,是你们的同学和老师,怎么?罚站三天还冤了,按我昨天晚上的火气就罚你们一星期,不给你们点儿教训,这样害人害己的事,你们以后还会做!
我一听话头不对,校长金口玉言,压根没说开除的事,是罚站三天,可是到了姜老师那里,就成了开除!
我急忙把姜老师的话给校长说了一遍,校长听完很是意外,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又看了看建国、小美和大力,确定我没有撒谎,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唉!这个老姜,越来越离谱了。
校长指着我说,你去,替我把姜老师找来,就说我找他有事商量,你们三个,也都出去,门口站着去。
虽然校长一脸严肃,怒气冲冲,还是让我们去罚站,可是那一刻,我们都觉得,这个老头特别可爱!
我又跑回教室,看到昨天晚上和我们一起在教室的两位住校女生正站在教室门口抹眼泪,看来她们被姜魔头赶出来罚站了。
姜老师还在教室里骂我们几个人,说我们是害群之马,不要脸的东西,一颗老鼠屎,天生的坏坯子!
我打了声“报告”,听到里面怒气冲冲传出两个字——进来!我推开门进去。
他一看是我,满腔怒气立刻找到了目标,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指着我的脸破口大骂,吐沫喷了我一脸。如今想起这件事来我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清晰记得,当时我一点也不怕他,看着他有些失控的出离愤怒还觉得可笑,我有些看不起他!
姜老师,校长让我来叫你。
我直视着他的目光,看到里面有些疑惑和慌乱,很快是更大的愤怒。甚至我能感觉到他的手脚在跃跃欲试,在积蓄力量。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转身就跑。
像受惊的兔子,又一次像受惊的兔子,我一溜小跑,跑回自己的队伍,在校长室门口,我们按大小个排好罚站。
这件事情的最终处理结果出乎我们的预料,我们六个被调了班,从初二一班调到了初二二班,我不知道两个住校女生为什么也调了班,我甚至不知道她们到底犯了什么错,可能这就是无妄之灾,这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奇怪的是,第二天,那位写日记的附近村子里的不住校的漂亮女生,也调了班,看着她抱着一摞书在教室门口打报告,建国吹了声口哨。
戏词上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虽然不开除了,罚站还是要继续。只不过不是站在一班教室门口,而是站在二班教室门口。
二班班主任吴老师原本就教我们语文,是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看我们四个大小伙子齐刷刷站在那里,峨眉微蹙。
犯错就要受到惩罚,没有不付出代价的错误,罚你们站是学校的决定,目的是给你们一个教训,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能不计后果。
我们四个忙不迭点头,一副乖巧并且心悦诚服的神态。
罚站也不能耽误学习,这三天你们就在教室最后一排靠墙站着,边罚站边上课,进去吧。
这基本等同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教室里罚站,既不用忍受风吹日晒,又不必被别的非本班的同学像看稀有动物一样,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而且在班级里,累了可以墙边靠一靠,甚至拿几张凳子放在那里,时不时可以坐下歇一会儿。
大概是姜老师的做法在其他老师中间没有什么响应者,或者说平时姜老师和别的老师的关系一般,几乎所有别的任课老师上课时,看我们在教室后排笔直站着,都要求我们坐下听课,还有的老师莫名其妙嘟囔说都成什么样子,简直乱弹琴,还有没有一点儿师道尊严!我们当时不明白这些老师的意思,以为老师们是在教训我们。
相比于姜老师,吴老师对待我们简直就像大姐姐一样,虽然她也就是大我们十来岁,却处处关心、照顾我们,和我们相处的就像一家人一样。那时她还没有结婚,但是有未婚夫,她未婚夫每星期会来看她一次,每次都带着大包小包的点心、水果和各种糖,不知道吴老师是不是盼望她未婚夫经常来,反正我们同班的这些同学,都盼望着他来,因为他带来的那些可以吃的东西,吴老师都会提到教室里,和我们一起分享!她的未婚夫是城里人,似乎在县政府的一个部门上班,每次来时都穿的干净利落,很是有些派头,小美说,他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那时候农村电视很少,小美家就有一台,小美的爸爸杀猪,哥哥当电工,家里比较富裕。
一天,吴老师问我:听说你会撒网打鱼?我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他。
就是逮鱼、抓鱼,撒网逮鱼、抓鱼。
我点点头,我会!心里不免嘀咕,逮鱼就是逮鱼,还说什么打鱼,打鱼是用棍子的,还用撒网!我那时不知道还有方言和习惯说法一说,觉得吴老师这话说的怪怪的,很有意思。
吴老师对我会撒网这件事似乎很有些意外,也很感兴趣。我就说星期六中午放学后我们可以带着她一块去逮鱼,她问不用回家拿网吗,我告诉她,网就在宿舍里,我每次上学都背着,她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上学还背着鱼网!我心里暗笑,大惊小怪,我还扛着土枪呢。
那时我们住校,每星期回家两次,分别是星期三的中午和星期六的中午,回家的目的主要有两个:
一、改善一顿伙食,就是吃顿好的。家中父母会掐着日子计算我们回家的日子,早早做好菜等着我们;
二、拿干粮、咸菜,我们学校虽然也有伙房,伙房只是免费给学生熥干粮,并不像现在的厨房还卖饭。我那时上学就是春夏秋三季一律吃馒头就咸菜,喝白开水。冬天每个学生往伙房缴二十斤棒子面,统一喝粘粥就是玉米面粥。
星期三中午这一趟回家时间很紧张,上午上完第三节课,我们就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无论离家远近,不能耽误下午的课,所以也就三小时左右的时间,往往是一到家我们就开始狼吞虎咽,妈妈忙着把要带的干粮数好数装在篮子里,把吃完了咸菜的玻璃瓶子拿出来刷洗一遍,再把新咸菜装进去,看看衣服该不该换,有没有扣子掉了或者划破、开线的地方;爸爸则围着我上下学骑得自行车左看右看,铃铛响不响,手闸管不管用,有没有弹簧松了、螺丝掉了、车把歪了、车胎瘪了等情况,如果有,就立刻修好,如果没有,就找块布擦一遍,轴承、链子都上些油,等他们都忙活完了,我也就吃饱了,赶快拿上东西,再往回赶。
至于周六中午回家,就轻松多了,因为周末放假,周六只有半天课,一直到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晚上上晚自习之前,有一天半的时间,我们都可以自由支配。尤其是周六下午,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做我们想做又乐意做的事情,比如逮鱼,比如打兔子。
逮鱼是自晚春到深秋这一段时间的常规操作,至于深秋或者初冬到来年的早春,则是打兔子的最好时节。
如果将来有幸能有人写关于我的传记,我希望开篇第一句话一定要是:
某某天,自幼好渔。
我年幼时,鲁西北这片冲积平原上河道纵横,大小水塘星罗棋布,因为农药和化肥还没有大批量使用,也没有那么多工业废水、污水、毒水充斥河道,凡有水处皆有鱼!
逮鱼,是我童年最大的乐趣。
逮鱼的方式、方法那就太多了,两米多深的水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可以把水里的鲫鱼、鲤鱼、鲶鱼、黑鱼、嘎鱼(黄辣丁)、泥鳅等通通捞上来,无数次实践让我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比如鲫鱼,一受到惊吓喜欢钻脚窝,我潜到水底,只需挨个摸脚窝里的情况,感觉到有鱼了不要慌,慢慢摸到鱼的头部位置稍往后,正对着背鳍和胸鳍的位置,一把摁下去死死抓住,不能撒手松劲,如果鱼挣扎的厉害,就往水底烂泥里摁,用烂泥困住鱼的尾部,使它挣扎不动,然后再提出来,它就会非常老实,任你摆布;而嘎鱼呢,身上有三根毒刺,扎着就会血流不止,而且很疼,嘎鱼越小越容易扎着人,大一些的嘎鱼反而容易对付,这种鱼也喜欢扎脚窝,当你的手摸到它时,动作一定要轻柔,因为双手长时间泡在水里,表皮温度和水温差不多,只要你动作不大,嘎鱼感觉不到异常,它的三根毒刺是倒伏着紧贴身体的姿态,和抓鲫鱼差不多的位置,也就是要把三根紧贴鱼身体的毒刺全部抓在手里,突然发力,依然是死死抓住,态度比抓鲫鱼的更要坚决,绝不能随意撒手!因为抓鲫鱼时手一松动大不了鲫鱼跑了,不会有别的伤害,它又不会转过头来报复你,但是,嘎鱼会,只要你的手稍一松劲,让它感觉到有可乘之机,它会突然一发力,同时三根毒刺一起张开,嘎鱼的毒刺不但有尖儿,边缘上还有锯齿状的小刺,扎不着你也能划着你,让你付出血的教训并感受疼的痛苦,伤口是三角形的,一时半会儿止不住血!
抓到嘎鱼怎样脱手呢?在无数次血的教训的背后,我总结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操作方法,可惜没有这方面的专利申请途径,否则,我很可能也是拥有个人专利的人。
嘎鱼在手,尽量不要放在随身携带的网兜或者鱼护里,而是就近扔到岸上去,毕竟是水里的东西,到了岸上,它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小菜一碟。
靠近离自己比较近的旱地,扬起手往外甩,就像篮球投篮一样,在手臂完全展开一瞬间,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撒手,让嘎鱼顺势快速离手,就像投篮时球出手瞬间抖腕一样,重点在“突然且不动声色”上,嘎鱼来不及做出张刺反抗的机会,已经出手了,这个方法我屡试不爽,并且自从掌握了这一技巧,再没有被刺破划伤过。是一般情况下密不外宣的独家秘笈。
每种鱼都有其抓捕的技巧,鲶鱼有窝,鳝鱼有洞,黑鱼、泥鳅喜欢钻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摸鱼,也不是没有技术含量。
当然,摸鱼也不能蛮干,有勇还要有谋,曾经有一次,大约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在我们村的水塘里,一群小伙伴凑在一起摸鱼,在一棵倒伏的柳树下面,我摸到了类似鲶鱼窝的水下构造,又接连几个猛子扎下去,仔细排查了一遍,没错,就是鲶鱼窝,而且里面还有个头不小的若干条鲶鱼,像小孩子的腿,在坑窝里游来游去。我们老家有“鲶鱼不离窝”的说法,就是鲶鱼受到惊吓后,会躲在窝里,不像草鱼那样四散逃窜。如今回想起来鲶鱼窝的形状,似乎就像略微收口的平底大盆,因为鲶鱼在窝里频繁活动,窝底土质结实、平整、光滑,就在柳树头倒下去位置的正下方。安全起见,我又潜下去确认了几次,确定窝坑里凉滑的东西不是别的伙伴的胳膊腿,就考虑着怎么抓住他们。鱼太大,身子又滑,上面还有一个腐烂的只剩一些树杈的纵横交错的柳树头,仅凭手抓就是异想天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有人拿了鱼叉在不远处一下一下插在水里找寻鱼的踪迹,其实我最反对在我们摸鱼时,有人拿着鱼叉在周围瞎比划,常摸鱼的人水性都比较好,一个猛子下去,游个二三十米不是难事,而且人在水下方向感又极差,万一游到他叉鱼的地方,后果不堪设想。今天倒是个例外,因为我要想把这几条鲶鱼抓上来,就要借助鱼叉的帮助。
我跟那人借了鱼叉,答应他用完后挑一条大鱼给他。
因为知道鱼窝的位置和大小,虽然不能直观看到,感觉也和平地上叉个物件没有什么区别。
大个头的鲶鱼在水里的力量还是很恐怖的,让我一度怀疑是不是扎在了某个摸鱼的小伙伴的身上,心里慌作一团。挣扎了好大一会儿,手中的鱼叉告诉我,差不多可以了,鲶鱼没劲了。我倒拖着鱼叉来到岸边,一使劲把鲶鱼甩到岸上,周围人立刻惊呼起来’是一条多半米长的、通体金黄的大鲶鱼,看上去足足十四五斤重,紧接着我又在那个不大的鲶鱼窝里,前前后后一共叉出七条大小不一的鲶鱼,我再次潜入水下,摸了摸那个鲶鱼窝,已经没有了鱼的一丝一毫的迹象。
根据事前约定,我捡了一条最大的鲶鱼,连同鱼叉一起,还给了鱼叉的主人。
摸鱼虽然过瘾,却是最受环境限制,水域不能太大,人员不能太少,危险性也高,老家有一个女孩留着长发也潜水摸鱼,头发缠在倒伏在水里的那棵柳树枝上,差点要了小命。
淘鱼也是我比较喜欢的抓鱼方式。古书上说“焚林而猎、涸泽而渔”,“焚林”没干过,“涸泽”确实经常干。所谓“涸泽而渔”也就是淘干了水抓鱼,我们那里称为“淘鱼”!
因为河道纵横,小河小沟自然随处可见,每年枯水季节,鲁西北一般就是一入夏到七月中旬之间,降雨少,农业灌溉用水又多,小河沟就会断流或者剩下不深的水,这时你要有一双会发现的眼睛,通过观察、分析,判断那里有鱼,那里没鱼,否则选错了目标,大热天吭哧半天,连个鱼毛也得不到!
如果淘水坑,尽量选择水体比较浑浊的区域,能直观看到一群群鱼当然是最好了,如果不能直观发现水里的情况,就要找一块比较大的石头、砖块、土坷垃,扔到里面,一则看看水坑深浅,二则注意观察水里情况,是否有一片片浑浊的水花泛起,从而判断这个水坑有没有淘干的必要。
如果河沟里水比较多,又发现确实有鱼,为了抓到鱼并降低劳动量,可以选一处比较窄的河道,打上一道堰,书面语的宏观说法是“拦河坝”,只是规模小点,能截断水流就行,然后就是赶鱼,实际上和赶鸡鸭猪狗一样,就是把鱼尽量集中在一段较小的水域里,再打一道堰,用家里的洗脸盆或者水桶淘干两道堰间的水,接下来就是“旱地拾鱼”的快乐体验,有时候一大群鱼被围在一小块水域里,真可以领略到水面沸腾的壮观景象。如果时间充足而你又体能充沛并且脑子好使,在小河沟里淘鱼也有像做数学题一样的简便方法,那就是一段一段连续下去,淘完一段水域,抓干净鱼,就再去赶鱼,再打一道堰,然后扒开中间这道堰,豁口处拦上竹筐,可以放掉近一半水,堵上豁口后再淘,就可以省去一半的力气,这大概就是具体实践中对“事半功倍”的形象解释,也是说明“万事开头难”的活生生的例子。
摸鱼和淘鱼都要受到具体自然环境的影响,不如撒鱼和钓鱼那样随意。
现在可以钓鱼的水质越来越少,钓鱼的设备却是越来越高档,一根鱼竿动辄上千或者几千元,还有各种饵料、小药,样样价值不菲!我们钓鱼的时候,随便找根竹竿或者木棍做鱼竿,缝衣服的大针在火上一烧,弯成钩子状,就是钓钩,掰快馒头蘸点香油,就是效果很好的饵料。有时候馒头都不用,折根芦苇,扒出芦苇芯,挂在鱼钩上就行。感觉现在钓鱼,是玩,儿时钓鱼,是乐;现在钓鱼是消费,儿时钓鱼是收获;现在钓鱼要量力而行,儿时钓鱼则是随心所欲。
撒网捕鱼是最方便简单的逮鱼方式,极少受到任何不利因素的影响。我一直深信老家的一句老话——一张网片,包打天下!
我和建国、小美、大力说了周六放学后吴老师要和我们一起去逮鱼的事情,他们也都有些意外,倒也没有说什么。
周六上午,上完第四节课,全校师生一起躁动起来。我冲着大力他们三个挥挥手,径直回了宿舍,这仨货心领神会,一路嬉笑打闹着尾随而来。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们也和其他同学一样,收拾东西,整理床铺,把要换洗的衣服塞进书包里,取下挂在墙上的钉子上的用来盛干粮的篮子。
同学们一个个回家心切,宿舍里一阵尘土飞扬。
我把藏在床铺上被褥下的渔网抽出来,放在一个编织袋子里,一起塞进篮子。冲大力扬扬下巴,兀自推着自行车出了学校的大门。
我们早就和吴老师约好,在学校东面的果树林旁集合。
从学校的南大门绕过东墙有一条极窄的土路,勉强一个人可以通过,顺着学校的东院墙北行到学校的东北角,是一片杨树林,间杂着一些灌木和野草,时常有野兔、刺猬、黄鼠狼和野鸡出没,我支好我的永久牌坐骑,潜入杨树林,找到我和大力先前布置好的陷阱,看看没有什么收获,陷阱完好如初,从裤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干粮渣,撒在陷阱周围,又扯了几把草,小心翼翼覆在上面,就听到身后不远有“唦唦”的异常声音。
我一猫身躲进灌木丛里,透过杂草树枝的间隙,观察着周边的动静。我甚至能从传来的声音里听出来蹑手蹑脚、小心翼翼。不远处草木晃动,一张胖脸从青绿的苘麻叶间探出来,四下张望一番,又退了回去,是大力!这小子鬼鬼祟祟的,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是一大片树林,大约上百亩地的样子,虽说是杨树林,里面间杂着也有榆树、槐树、柳树、杜梨树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树种。密密麻麻葱郁繁茂,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守护者这所有些破烂、简陋的乡村中学。
我高抬脚轻落步,不远不近尾随着大力,想看看这小子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
树下杂草丛生,根本无处下脚,大力边走边东张西望,似乎有些紧张,慢慢踅摸着,走出了树林。
我蹲在草丛里,揉揉发酸的双腿,仔细听着树林外的动静。
“天,是你吗?出来!快!滚出来!”
忽然大力大声嚷嚷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我想他是看到我放在林子边上的自行车了,大力和我一个村,他没有自行车,我们两个一直骑一辆自行车回家、返校。他自然对我的自行车再熟悉不过。
从树林子里钻出来,我弹弹头发上粘的草籽和树叶,冲着大力“嘿嘿嘿嘿”地笑。
大力抬脚作势要踢我,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
说,一个人鬼鬼祟祟钻树林子里干什么去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老实交代!
交代个屁!我翻墙头蹦出来就看到一个背影钻进树林奔着咱布陷阱的方向去了,我以为是哪个小子不长眼想搂草打兔子,悄悄跟过去想看个明白,结果一眨眼的工夫人不见了,我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呢,出来就看到了车子,就知道是你小子搞得鬼!
你自己笨还埋怨别人,车子一直就放在这里,你进去前没看到?
哪注意了,我一扒上墙头就看到了你的背影,光剩了歪着头看树林子里了,哪想过回头看别的东西!
你真是个棒槌,一根筋,不是给你说了吗,以后不要再翻墙头了,让别的老师看到,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以为我想啊,你骑着车子走了,让我跑过来,别看就是绕学校半圈,差不多有二里多地,这都到饭点了,肚子直叫唤,我才不傻叉兮兮跑那么远路!
你就是个饿死鬼托生,大娘给你拿多少干粮也能造的毛都不剩!整个一头喂不饱的猪!
我说着话走到自行车旁,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干硬的凉馒头,递给大力。
看来是真饿了,大力接过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凉馒头,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啃了起来。
我想起刚才和大力开玩笑时在树林里看到过一棵红溜溜(书面语叫枸杞),一串串浆果通红,正是熟透了最好吃的时候,就又折返回去,折了一大枝,扛出来让大力摘着吃。馒头基本等同于裸露在空气中好几天了,一点水汽都没有,都干裂了,大力噎得直抻脖子。
建国和小美各自骑着自行车,也从小道上赶了过来。见到大力吃馒头,一个个像饿狼看见肥羊,不迭声地问还有吗。
我只好又把藏在篮子最底层角落里的最后一个硬的像石头一样干裂的凉馒头找出来,心不甘情不愿地递给他们。大力一把抢过去,顺着干裂的缝隙一用力,将馒头掰作两半,自己留下一半,另一半递给了建国、小美。
天,你也吃点。
大力把另一半递给我。
我不饿,你们吃吧,再说我就是饿了,不是还有那里吗!
我原本是想说那边还有一片果树林,如果我饿了,可以摘几个苹果吃,在农村吃别人果树林里几个瓜果梨桃很正常,算不得偷。
可是我转头指向远处的果树林时,看到了我们的语文老师和另外一个女生,站在树林子边上,正冲着我们这边的方向摆手。
我忙招呼他们三个赶快都过去,小美还低声嘟囔,吴老师够积极的,比咱们到的都要早。
和吴老师一起来的竟然是那个晚自习后常写日记的女生,姓耿,单字名敏。我不得不说出她的名字,在以后的几年里,她和我们四个里的一个或者两个,有着太多的交往和联系,甚至现在,我们老同学聚会,她还会成为我们的话题,虽然我们不知道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是否还会想起我们,那又如何呢,记忆是我们的,话题也是我们的,谈论起她,总会有促使我们继续谈下去的动力。
吴老师提了一个书包,里面装着她的未婚夫给她送来的一些点心和饼干。吴老师拿出来分给我们吃。我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吃干瘪的凉馒头,肚子里有充裕的空间可以更多地装下这些美食,他们三个尤其是大力,已经吃过了不少东西,想来也没有能力再吃这么美味的零食。
结果我是严重低估了这几个草包饭桶的造饭能力,他们的肚子就像是白骨精的无底洞,看着他们一个个风卷残云,好吃的小饼干、蜜三刀、小麻花、各式的果脯、奶糖被他们一个个塞进嘴里,我切实体会到了“明珠暗投”的凄苦和悲凉。如果美食美味会说话,它们一定在悲伤着哭诉。
周三中午返校的路上,我和大力故意绕了个远,认真“考察”了今天下午的作业地点,对于鱼获,我们很有信心。
吴老师似乎很开心,和耿敏一起帮我们捡鱼,整理渔网,见到大一点的鱼就高兴的手舞足蹈,更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建国和小美有意无意和耿敏搭讪,吴老师看看他们,只是笑笑,继续帮着大力给我打下手。
用网撒鱼的乐趣不单单是从鱼兜里捡鱼的从容淡定带来的满足感,在我看来,它最大的乐趣,就是你不知道下一网,你会打上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像这一天下午,我们不但抓到几十斤鲫鱼、鲢鱼、草鱼、鲤鱼,还抓了河虾、田螺、蛤喇,甚至一条水蛇也悄悄钻进网里凑热闹,吓得吴老师和耿敏惊叫连连,花容失色。小美一把抓住水蛇的七寸,提起来甩到了河的对岸,吴老师不顾手上的鱼腥和污泥,拍着胸脯惊魂未定,耿敏倒是更淡定一些,稍有犹豫,还是蹲下身子,和大力一起整理渔网上挂着的树枝、枯草。
我和大力、建国、小美一起做事情,一直恪守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原则,比如抓鱼这件事,无论鱼获多少,无论出力大小,无论是否迟到早退,一律奉行“见者有份”而且平均平等的约定,先把所有的鱼按种类、大中小均分成四等份,自由挑选。如果有谁想单要某一种鱼,像小美,他妈妈不吃带鳞的水产,他自然不会要鲫鱼、鲤鱼、草鱼、花鲢等这些种类,他只要嘎鱼、鲶鱼、泥鳅、鳝鱼等没有鳞的品种,怎么办呢?规矩不能破坏,还是该怎样分就怎样分,分完之后自由交换,把原本分给他的有鳞的鱼拿出来,和别人的没有鳞的鱼交换。这样操作确实有些麻烦,可这是我们达成共识的规矩,从来没有人想去打破它。
这天的参与者多了两个人,我们就把抓到的鱼分成六等份,有些不能分的,干脆扔回水里放生。
吴老师和耿敏有些犹豫,大概她们原本打算只是来跟着玩,没想到我们能抓这么多鱼,更没想到我们还会分给她们鱼,耿敏看看吴老师,不好意思拿,吴老师也没有拿鱼的意思,摆着手说你们把我那一份和耿敏那一份也分了吧,我们不要。
我们四个异口同声反对,这是我们早就定下的规矩,分给你你不要可以放回水里放生,也可以送给其他人,断没有不分的理由。
吴老师想了一下就和耿敏一起挑了六堆鱼中的两堆。我们四个也各自认领了一份,这次抓的比较多,每个人分了大约七八斤。
吴老师说她只要一两左右的鲫鱼,愿意用其他的鱼和我们换,我们都把小一点儿的鲫鱼给了吴老师,
天不早了,我们决定回去,由小美和建国送吴老师和耿敏回学校,他们回家正好顺路,我和大力则是另外的方向。
第二天晚上我们返校后,吴老师给我们班的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分别送了一盆“焖酥鱼”,印象中,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用鲫鱼做的菜。
这年秋末冬初,我原来的班主任姜老师在老家拉土垫宅基地要盖新房子,招呼了初二一班几个粗壮孔武的男生去帮他家干活,满载一车湿土的拖拉机侧翻,三个学生被埋在里面,驾驶拖拉机的人是姜老师的小舅子,这人胆小怕事又愚蠢至极且严重没有人性,一看这种情况吓得没了主意,脚底抹油溜回家躲起来了。事故现场被路人发现后告诉了姜老师,据说他正喝着酒,吩咐几个人和他一起拿着铁锹去了现场,一路上骂骂咧咧痛诉他小舅子的不是,直到在土堆里扒出三具尸体,他才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呆滞没了脾气。
那几天警车频繁出入学校,是一辆绿色的北京212吉普,学校大门口始终围着一群讨说法的遇难学生的家人,所有教室、宿舍、办公室的门上、窗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烧纸的烟味,痛苦声,谩骂声,充斥着每一间教室,一班的教室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圈,幸存下来的学生被集中在我们班的教室里,凭空人数多出一倍,教室里立刻拥挤的没有下脚的地方。
随着姜老师被送去精神病院,这件事好像告一段落,接着有小道消息从同学们和老师间传开,这位姜老师根本就不是老师,也没有怎么上过学,是前几年从东北搬回祖籍的回迁户,他的祖上当年闯关东,在那里生活了好几代,姜老师自幼跟着一位下乡的知青放牛,闲暇之余那人教给他认识了一些字和加减乘除的基本的数学知识,更为诡异的是姜老师的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史,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在东北的冬天发病时冻死在荒郊野外。
姜老师一家迁回祖籍后,到处诉说自己在东北是公办老师,为了回迁放弃了公办待遇。那时我们的中学正缺老师,他试讲了一次,虽然反响平平,也是聊胜于无,就留下来,开启了他的中学教师生涯。
过完寒假返校,我们的班主任换成了王老师,一位胖胖的一脸严肃的中年妇女,依然是教我们语文。
我们打听吴老师的去向,才知道她参加了县里的援藏项目,去西藏一所学校支教两年。她原本就是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公办老师,我们当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援藏,因为在我们的认知中,这个项目对民办教师吸引力更大,到西藏支教两年,回来后可以直接转公办,比如我们的李老师,一位教我们化学的中年男人,就是为了转公办,去西藏支教了两年。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听到有关吴老师的确切的消息,只是听说两年任务完成后,她没有回来,选择了留在那里,她的在县政府里上班的未婚夫,选择了和她分手。
2015年,我和妻子随团去西藏旅游,我们夫妇身上都没有出现别人谈之色变的所谓“高原反应”,看着那里纯净的蓝天反而心情十分舒畅,在和地接签署过免责声明后,我们俩选择了单独游玩。
从一踏上西藏的土地,我的心里就隐隐有所期待,妻子建议我们去找当地的教育部门或者公安系统,让他们帮忙了却我的心愿,被我断然拒绝。
我们从拉萨出发,南行到日喀则,再沿着顺时针方向,到阿里,到那曲,到昌都,到林芝,到山南,再回到拉萨。毕竟是128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区域,交通条件也不是很方便,甚至我们去的时候,林芝刚刚在三个多月前撤销林芝地区,设立林芝市,而山南和那曲,还是山南地区和那曲地区。
在日喀则,我们参观了扎什伦布寺,最近距离感受了珠穆朗玛峰的雄伟,在阿里,我们去了古格王国遗址。每到一个地区,我们尽量选择两个比较偏远的旅游景点,以景点为中心,探访一下周围的学校,我当时总有一种感觉,或许,就在下一个地方,在我不经意一转身时,一头银发的吴老师,正站在那里,和她年轻的时候一样,笑吟吟地望着我。
西藏旅游真是痛并快乐着的体验,尤其我们聘请的那位导游兼翻译,也算奇葩中的二货。他的口头语有两句:不知道和知不道。我严重怀疑这货是我的老乡,因为我的老家口头表达时的倒装说法就是“知不道”!不过这个二把刀翻译也不是一无是处,对各处的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可谓了如指掌,我知道他有杜撰的成分,只是旅途枯燥,听听废话,有时也是一种乐趣。在昌都的强巴林寺,我们碰到一位磕长头的中年男人,我观察着应该是七步一磕,是那种五体投地的膜拜,他的精神状况很好,自言五年前患了胰腺癌,疼的死去活来,医生断定他只剩下六个月的生命,医疗救治已经没有了意义,希望他好自为之,他不想待在家里等死,也没有勇气自我了结,更不愿意倾听家人强颜欢笑的安慰,偷偷一个人跑出来流浪,家里人很快找到了他,劝他回去,他知道回去就是等一个结果,唯一的结果。他说服家人,不再阻拦,这才一路磕头西行,每日风餐露宿,昼夜兼程,身体状况却是越来越好,一年后他没有等到那个唯一的结果,到医院去复查,说病灶已经结痂,癌细胞消失不见。
他问我此行的目的,我说给他听,他让我留下联系方式,说他将步行走遍西藏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处乡村,每一片牧场,每一顶帐篷,如果吴老师还在西藏,他确信他能够替我找到。
在林芝地区的墨脱,因为长时间长途跋涉,道路坎坷又加上导游无能,车子的减震出了问题,在一个集市上,我和二货导游找到一处修车店,师傅看起来很专业,上来就给车胎放气,我告诉他是真空胎,玩这一手没用,能修就抓紧干活,不能修我们就去找下一家,这个师傅看来也是打工的,他冲着里屋喊了一声,出来一位粗壮精干的男人,不知是错觉还是高原缺氧的原因,我竟然很自然地把“粗壮”和“精干”同时用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还没有冲突的感觉。
大概这位是老板,他径直走过来,用藏语和先前那位师傅交谈了几句,我转头看看翻译,他转头看看车,我有心想过去踢他,终是没有付诸行动。
果然是老板,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明了我们的诉求,又吩咐先前那师傅去干活。
我掏出一盒烟,打开,抽出一直递给老板,他看了看,有些意外,
山东烟,你从山东来?
一嘴的微山湖鱼腥味,我知道这是老乡,一直警惕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德州的,老板济宁人?
微山县的。
游玩还是出差?
游玩。顺便办点私事。
走,屋里喝茶。晚上住这里,咱们喝一顿。
山东人的老乡观念是很重的,见到老乡,就是见到了家人,找到了家。尤其是在这几千公里外的林芝市下辖的县城里,山东人,基本等同于亲兄弟。我自然没有客气的道理。
老乡贵庚?
75,属兔,老板?
大哥,我79的,属羊。
兄弟,你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
大哥一个人来的,我看着老起子跟着,他是向导?
我们两口子一块,看到那边有卖特产的摊位,她过去转转,你认识这个向导?
夏珠!
他转过头冲着里屋喊。一位穿着藏服的年轻姑娘走出来,有些腼腆,有点局促,还带着些许不安。他用藏语和她说了几句,姑娘过来和我打了招呼,转身出门去了。她用的礼仪我不太懂,只好慌乱中急中生智,双手合十在胸前,不伦不类回了礼。
这是我媳妇,当地藏族女孩,我们才结婚不久,她不太会应酬,大哥见笑。
挺好,朴实的好姑娘,你眼光不错,也有福气,我以茶代酒,祝你新婚快乐。
我端起茶杯,向他示意。
谢谢大哥!
他站起来,双手捧着茶杯,弯腰向我致意。
大哥,你是第一个祝福我们的家人。
他突然情绪有些低落,默默地坐下,杯中茶一饮而尽。
我知道这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一个山东人,孤身一人,在这里安家落户,肯定有很多曲折的故事,他不说,我也不打算问。
老起子是什么人?你怎么认识他?
气氛有些凝滞,我转移了话题。
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道听途说过一些他的事情,只知道他不是藏族,好像也不是汉族,对这里的情况很了解,藏语水平基本等于零。自称是向导,内地来人旅游,一般是人生地不熟,如果自助游,就会找一个他这样的人。
看他的谈吐也是个有些文化的人,为什么不干个稳定的工作,整天这样东奔西走,图些什么?
可能是找什么人吧,向导只是他谋生的一种手段,总是要先活下去,才能做他最想做的事情。
“找人”俩字刺激了我,这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人,心里藏着什么秘密也未可知。
妻子和夏珠相伴着回来了,我惊奇地发现,原来夏珠也会说汉语,虽然有些生硬,意思却能表述明白。
为他们做了介绍,妻子也很高兴,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感觉,相约着吃饭喝酒。
老起子一直在街面上独自晃悠,没有凑过来,老板派了一个工人去叫他,他推说还有别的事,拒绝了。
听老板介绍,这个地方2013年才通汽车,是我国最后一个通汽车的县城,不知是老起子路带得好,还是我们歪打正着,我们走过的是这个小城唯一的一条柏油路,小城里也只有这一家修车铺。
修车铺临街而建,规模不大,生意还算可以,老板说这一年多来,来的人明显多了,小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里正在推广茶树种植,据说是一种新品种,专门为这个地区的气候条件培育的,已经有些规模,老板也有一处几百亩地的茶园,茶树很小,是他的事业发展的初始阶段。
车的减震异常问题处理了,第二天,我们辞别老板,奔向山南地区。车的后备箱里,装着墨脱石锅、门巴竹编、乌木筷子以及一些药材,都是当地的特产,我再三推辞,老板急红了眼,说我这大哥不认他这个兄弟,还说我不及我老婆敞亮,做事不痛快,因为夏珠送给了她一件藏银手镯,一副唐卡还有一大包牦牛肉干,我老婆愉快地收下了。我实在无语,虽然是老乡,毕竟萍水相逢,收了人家这么多东西,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老板开着一辆皮卡,把我们送出墨脱县界,直到路上的车渐渐多起来,他才停下车,和我们道别。
我坐在副驾上,通过后视镜看他站在路边一直挥手,久久不肯放下,心里涌起酸涩,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到底在坚守什么,背井离乡,扎根在雪域高原,为了爱情还是为了理想,亦或是为了使命,就像我的吴老师,那么年轻柔弱的女子,见到一条水蛇就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女人,却毅然决然的,选择了留下,他们的心里,可能有着火一样的热情,温暖着,陌生的雪域。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去一趟纳木错,可惜时间不够了,这一趟环藏游下来,用完了我们所有的假期,我对与吴老师在某一所学校偶遇的憧憬逐渐失去信心,毕竟三十多年没有讯息,或许她早已返回内地也不是没有不可能,人生际遇变幻无常,或许我少年时的所有记忆,早已物是人非,我们终将成为路人,即使擦肩而过,我有我的方向,她有她的牵挂,彼此从对方的世界里走过,只是剩下春夏和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