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寻常路的小说(一条不归路小说)
不走寻常路的小说(一条不归路小说)田春刚一出院门,正巧碰上老村长往他这儿来呢。老村长一见田春,笑得花白胡子都翘起来啦:“田春,好小子!每次外出回来都先到我那儿,这回得了喜事儿不露面儿啦?我听大伙儿哄哄,说你得了个‘飞来凤’,是吗?”老村长与田春情同父子。当初,田春爹是村党支部书记,与老村长一干就是十多年。在田春十四岁那年,赶上了那场运动,爹被戴上了帽子,活活斗死啦。没过半年,妈也愁死啦。田春是在老村长照应下长大成人的。平时遇上了难事儿,总是找老村长商量。田春是个名副其实的纯光棍儿 ——家里兄弟、姐妹、父母……什么人都没有,他一出门家里就剩一把铁锁看家。他把女人领到自家门前,费了半天劲才把生了锈的门锁打开。小院儿虽然不大,但收拾的透着整齐利落。三间红砖青瓦的房子,东面有两间小棚子,西面是片小菜园。那女人看罢,心里暗暗地高兴,这个偏僻的小村,再加上这个独门、独户、独身一人的家,对我来说太合适了!能在这儿住下再好不过了!可田春偷
农村有句俗话:“庙小神灵大,庄小新闻多”。这不,不足七十户人家,地处三县交界的小村三岔口,又出了件新鲜事儿:小光棍儿田春到外地去做木匠活儿,腊月二十六回来的时候,带回个漂亮姑娘来。
俩人进了村,从街筒里一过,乡亲们可就全哄动了。婶子、大妈、娘们儿姐妹儿的,有的放下正做着的半截儿饭、有的拿着针线活儿,都出来看稀罕儿。
这个女的可真叫漂亮!高高的个头儿,匀称的身条儿,身上紧裹着一件短大衣,脚上一双高跟儿皮靴,走起道儿来就像时装模特一样。虽然她藏着大口罩、围着大围巾,光那忽闪着长睫毛的一对大眼睛,就足够老少爷们看半拉月的啦!
乡亲们眼看着他们俩走过去的背影,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为田春能娶上这么个漂亮媳妇儿高兴;也有的为田春担心,就凭这么个漂亮姑娘,能跟田春过庄稼日子?
田春是个名副其实的纯光棍儿 ——家里兄弟、姐妹、父母……什么人都没有,他一出门家里就剩一把铁锁看家。他把女人领到自家门前,费了半天劲才把生了锈的门锁打开。
小院儿虽然不大,但收拾的透着整齐利落。三间红砖青瓦的房子,东面有两间小棚子,西面是片小菜园。那女人看罢,心里暗暗地高兴,这个偏僻的小村,再加上这个独门、独户、独身一人的家,对我来说太合适了!能在这儿住下再好不过了!可田春偷眼看看身边这个女人,眉头皱起来了。他想:不行,我得赶紧把她打发走!
他让女人在家里等着,连炉火也没顾得生就去找老村长。
老村长与田春情同父子。当初,田春爹是村党支部书记,与老村长一干就是十多年。在田春十四岁那年,赶上了那场运动,爹被戴上了帽子,活活斗死啦。没过半年,妈也愁死啦。田春是在老村长照应下长大成人的。平时遇上了难事儿,总是找老村长商量。
田春刚一出院门,正巧碰上老村长往他这儿来呢。老村长一见田春,笑得花白胡子都翘起来啦:“田春,好小子!每次外出回来都先到我那儿,这回得了喜事儿不露面儿啦?我听大伙儿哄哄,说你得了个‘飞来凤’,是吗?”
田春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苦着脸说:“哎呀,我的大叔!我这儿都‘火上房’啦!”
老村长见田春神色不对,忙问:“咋回事儿?”
田春一摆手:“走!到您家说去吧!”
到了老村长家,田春连口水也没顾上喝,就说开了。
今年秋后,田春到一家大工厂的家属院里,给人家打家俱。由于他做出来的东西实在、细致、漂亮,定活儿的真不少,一干就干了仨月。直到腊月二十五,才把活忙光。按照农村人的习俗是不肯在外边过春节的,田春虽然是个光棍儿,也是奔家心盛,当晚就收拾家伙行李,想连夜往回返。
从工厂家属院去火车站,有一段路顺着铁道走最近。田春顺这条小道快走到火车站的时候,突然从铁道坡下边蹿上一个人来,吓了他一跳。他怕遇上劫道的,把一冬天挣的钱给抢喽,赶紧蹲在那儿看动静。没想到那人往铁轨上一趴就哭上了。
正在这时候,从北边来了列火车。哎哟!她这是要自杀!田春来不及细想了,三步两步蹿过去,一伸手把那人拽下了铁轨。火车过去了,幸亏走的还不是她趴的这段铁轨。这时田春才看清那人是个女的,当时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常听老人们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这半夜三更的,在旷野无人的地方,我和她呆在一块儿算咋回事儿!得赶紧离开她。对,快走!说也该着,正这节骨眼儿上,南边又来了火车,只见那女的又要往火车轨上扑。
田春想:不论怎么着,也不能见死不救啊!赶紧跑过去一把又拽住了她。等火车过去了,田春琢磨:干脆救人就救到底吧!先把她领到候车室里,那的人多,有啥事儿也好说好道。
两个人来到候车室里,却一个人没有。原来往南往北的车都刚过去,旅客都走光了,连车站值班人员都不知道上哪儿打盹儿去啦。田春想坐的那趟车也没赶上,心里挺别扭,大年根儿,这麻烦事儿怎么偏让我遇上啦!赌气把行李往长椅子上一扔,躺下就要睡。可眼还没合,却又听见那女人哭哭咧咧地哭上啦。田春一琢磨:这可不对劲儿。候车室里就我们一男一女俩人,她这么哭,要让别人看见,不定会说啥呢!她要再来个血口喷人,我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想到这儿,他一翻身坐起来,开口说,“这位大姐,瞧你这身打扮儿,也不像个死心眼儿的人。遇上啥难事儿这么想不开,竟想走寻死这条道儿?你没听人家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那女人并不抬头,抽抽咽咽地说:“大哥,但有一线活路,谁愿意死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啥事儿我也不瞒你了。”
她说着从衣袋里掏出来一份证明,递给田春,并说:“我就叫尹玉玲。”
田春仔细一看,是一张离婚判决书,便说;“现在这年头儿,离婚也不是啥稀罕事儿,俩人混不到一块儿就离呗!他走他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你这么年轻,也犯不上寻死啊!”
“哎呀,大哥,我们俩可不是一般的夫妻呀!从小在一个村里一块儿长大,同学同到高中毕业。我在村办工厂里上班。挣点儿钱我自己都舍不得花,供他上学。后来,他说他爹妈年老体弱,缺人照顾,提出来要和我结婚,我答应了。就这样,我既得上班,又得种地,还要伺候老人,一晃儿就是五年。没想到,他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工作一年多了,竟没有了消息,我连他的准确地址都不知道!就在二十多天前,突然,接到了他的信,说是让我到工作单位来找他。当时,我高兴得都流出眼泪来了。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找到他。哪曾想,他竟向我提出了离婚。大哥,我是个要强的人,没想到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我心一横就把离婚手续办了。可是,现在我怎么回家去见我的爹娘,我的乡亲们啊!当初他们都劝过我,不能嫁他……”尹玉玲说到这儿又哭起来。
田春听了尹玉玲这番哭诉,又气又恨又可怜,又想不出来什么合适的话来劝她。
正这时候,车站的值班人员来了,说:“有一趟春节加车一会儿就到,赶快买票!”
田春就象捞到了一根救命草,啥也不顾得想了,赶忙跑到售票窗口去买票。尹玉玲呢?也顾不得哭了,紧跟着田春也去买票。田春买到家乡的,尹玉玲也买到那的。
到了站,田春想趁下车出站人多的混乱劲儿,甩开尹玉玲,一走了之。可是他背着家伙事,还扛着行李,行动不方便。尹玉玲呢?通过在火车上跟田春聊天儿,已经知道他是个光棍儿,更是紧追不舍。田春上公交车,她也上公交车;田春上长途汽车,她也上长途汽车。就这么着,跟着田春来到了三岔口村。
老村长听田春前前后后这么一说,点了点头:“我说田春啊,光凭她这么一说,你就信了?现在可是什么人什么事儿都有啊!咱们这块儿被骗子坑了的还少吗?”
“大叔,我也想到这儿了,可是她把法院判的离婚证明都给我看了。她说她现在是有家难奔有友难投,想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找个主儿……”
“噢!这么说,你是想留下她?”
“哎呀,我的大叔,我这癞蛤蟆哪敢想天鹅肉吃呀?再说那个女的也不像个过日子的人……”
“那你把她领家里来干嘛?”
“她像条长虫缠住我不放,弄得我一点辙都没有啦,您说这事儿可咋办?”
老村长一连抽了两根烟,抽着抽着笑了:“这么办吧:我一会儿去再盘问盘问她,要没啥大问题,就让她跟你过吧。”
“哎呀!大叔,那可不行!我这点儿家底瞒不了您,能养得起一个‘大花瓶’?”
“田春啊,别怪大叔我说你,你就是脑筋旧、心眼儿实,说话直。你想想,你搞了多少对象啦,都没成。这回人家找上门儿来啦,你还往外推?我做主,你就留下她,钱财别让她摸着就行啦。”
老村长是热心肠、急性子,当时就跟田春到他家去了。一进门,俩人都愣住啦!只见这个尹玉玲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炉子生着了,坐的一大壶水都快开了。小屋里暖烘烘的,墙上、顶棚上的尘土蛛网都扫净了,她正在那儿擦桌子抹椅子刷碗呢!
田春苦笑了一下,心想:这倒不错,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这个家就算归她啦!老村长见尹玉玲不光人材出众,干起家务活来也透着干净利落,一开头就有了好印象。
田春给他们相互一介绍,尹玉玲当时就管老村长叫大叔。老村长就和尹玉玲聊起家常来。尹玉玲说话很稳重,总是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不多说。问了半天,跟田春介绍的情况没什么出入。
老村长点上烟闷头抽起来,心想:自己虽然近些年没出过远门儿,可年轻时候差不多也转遍了半个中国,凭自己几十年的生活阅历,还真看不出眼前这个女人有什么耍花招儿的地方。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同情心,觉得这姑娘又老实又可怜,就是命苦,没遇上好人。想着想着,他忽然觉着又有点儿不对劲儿,便问尹玉玲:“你说你是东北人,怎么说话不带一点儿东北味儿呢”
尹玉玲腾地一下脸红了,紧跟着噗哧一笑,说:“大叔,不怕您笑话,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我的普通话说得最好,经常上台朗诵,同学们都说我普通话好。”
“噢!”老村长点了点头。
他一打沉儿,突然一拍大腿,说:“想起来啦!你这离婚证上说你是苏家屯人,这个地方我去过……”
尹玉玲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问道:“您啥时去过?”
“哎呀,那还是几十年前呢!我们在那……”
尹玉玲赶紧抢走话茬儿,说:“您去的那时候还没我呢!现在那边可大变样了,您再去会认不出来啦!”
“是啊、是啊!”老村长叹了一口气,觉着再也没有什么可盘问的了,这才说:“那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呢?”
一听这话,尹玉玲眼圈又红了:“大叔,我原来想死,是田春大哥救了我的命。常言说: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我打算托他在这儿给我找个主儿,混这下半辈儿……反正我是没脸回家见亲人了……”说着说着她哭开了。
老村长想找个合适的词儿劝劝她,憋了半天也没找出来,最后一拍大腿,说:“干脆这么着吧!我是个大老粗,喜欢直来直去、有啥说啥,你看田春怎么样?”
“大叔!”没等手玉玲说话,田春倒急了:“大叔,这可不行!”
老村长一摆手:“田春,人家姑娘还没表态呢,你急什么?”
没容田春再说话,尹玉玲就把话头接过来了:“大叔,田春大哥救了我的命……这也许就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吧!我还有啥说的,您老替我拿主意吧。”
田春还想说什么,又被老村长拦住了:“田春,这事儿我替你当家了,就这么定啦!办事儿急不如快,你去准备点儿酒菜,我去请几个人来,晚上喝顿酒就算把喜事办啦!明天再去补办结婚手续。姑娘什么穿的、戴的、使的、用的,往后再添。”老村长说完,起身往外就走。
田春紧忙跟出来,老村长小声对他说:“看她这个来头不像个‘放鹰儿的’,你就别犹豫了。要不然,眼看到了大年三十儿,你把她往哪儿打发?”
话音没落,尹玉玲也跟了出来,手里举着一沓钱一一少说也有千八的,笑着说:“用钱要不方便,我这儿有。”
老村长瞪了田春一眼:“看看,你办事还没人家姑娘痛快呢,快去照我说的做吧!”
到了晚上,老村长请来了三位村干部,还有田春的两位远房当家的叔叔,连他本人一共六位。田春炒菜,尹玉玲倒酒,别看人不多,喝得还挺热闹。老几位三盅酒过后就打起酒官司来了,一会儿猜火柴棍儿、一会儿“打杠子”……越喝越高兴,越高兴越喝,功夫不大全喝个八九不离十了。
突然,有人提出:“得让新娘子敬酒一一陪我们每人一盅!”
这下可把尹玉玲难住了,她再三推辞:“大叔、大哥,我可不会,还是你们喝吧!”说着又要给老几位倒酒。这几位都拦着,说啥也不让倒。
老村长本来是酒没入肚就开始乐,如今眼看着田春一分钱没花得了这么个“飞来凤”,既漂亮又懂事,也算对得起田春他死去的爹娘了,自已也了却了一柱心事,所以他比谁都高兴。现在已喝得舌头都短了:“新……新侄儿媳妇,怎么也得陪我这个介绍人一盅吧?”
田春三叔借酒蒙脸儿也搭茬儿了:“对,对!反正头三天不分大小,新侄媳妇儿要不喝,我们就不走啦,看,看你们怎么入洞房!”
简直全乱套了!挤兑的尹玉玲实在没辙了,想往外屋躲,却被田春三叔一伸手,给拽住了:“不行,不喝不让走!”这下可把尹玉玲顶上火啦,一反刚才那副羞羞答答的劲头,转过身来,俩眼一瞪,说:“让我喝也行,我嫌这酒盅不解气,咱们得换茶杯,我陪每位一杯,有一位不喝我也不喝!”
没想到,这几位都是村里有名的“大酒篓”,遇上女将叫阵这还是头一回,岂肯服软认输,一听这话兴头更大了,都异口同声说:“行!”
尹玉玲说出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只好应战,拿过来七个茶杯,都倒满了白酒。她端起一杯来,说:“第一杯我先敬老村长大叔,感谢您成全了我们的婚姻。再就是我这个外地人、苦命人,初来这儿,往后还请多多关照!”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老村长见尹玉玲一口就把三两多酒干掉,眼都直啦!
可事儿已挤到这儿,不喝也不行啦,端起酒杯来也一口干了。
尹玉玲满上第二杯酒,端起来说:“第二杯敬这位本家三叔,我怕您真看着我们不让入洞房!”这句话把田春三叔说了个大红脸,啥话也没敢说,端起酒来一扬脖儿就干了。
尹玉玲第三杯酒要敬村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想打退堂鼓。甭说尹玉玲不干,就连老村长和田春三叔也不饶,一个人掐脖子、一个人捏鼻子,硬把这一杯酒给灌下去了,逗得尹玉玲咯咯地直乐。
田春哪儿见过这阵势,想拦也没法拦,急得两眼干眨巴,出来进去地转磨磨。
尹玉玲陪这六位喝了足有二斤来酒,沏水递烟照常不误。再看那六位酒篓,全出溜桌子底下去了。有俩位是家里来人接回去的,剩下四位是田春送回家的。
田春送人回来,见尹玉玲正趴在炕沿儿上吐酒,便埋怨她:“你不会喝酒干嘛逞能呢?瞧,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尹玉玲说:“不要紧,我这酒是用手探出来的,过一会儿就好啦。”
田春给她端来温水让她漱口,拧了热手巾让她擦脸,拉开棉被给她盖上,把吐的脏东西扫出去,又拿来苹果、鸭梨、桔子。他一声不吭,坐在椅子上给她削苹果皮儿。
尹玉玲躺在热炕头儿上,醉眼朦胧,仔细地端详着比自己大四岁的田春。只见他浓眉大眼,面庞削瘦,嘴唇略微有点儿厚;留着寸头;一米七五的个头;小伙子显得很精神。
尹玉玲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在城市里花天酒地、风流浪荡的生活不同,别有一番滋味儿。想着想着,她只觉得浑身发热,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欲望产生了。
田春正把一个削好了的苹果递给她,她趁势一把搂住了田春的脖子,“亲爱的,你不想亲我一下吗?”
田春腾地一下脸红了,说话都有点儿结巴了,“不……现在不,你身体不舒服,快……快吃个苹果压压酒吧!”
这句话够多体贴人啊!可却像一瓢冷水泼在了尹玉玲头上。她两只手无力地从田春脖子上滑下来,一把掀起被子蒙上了头。此时,她就像掉进了五味瓶,苦辣甜酸咸一齐涌上了心头。想起自己从前的夜生活,那是何等的风流!谁要能和自己亲热一回,谁就会感到无比的骄傲,在小兄弟面前大吹一通。可面前这个田春竟是如此的老实,在这如花似玉的女人跟前竟能按捺得住!这使她不知道是应该恼怒还是羞愧、悔恨……她偷偷地流下了眼泪。
小村里是谁家要有个大事小情的,传的比新闻还快!尹玉玲来了刚刚一天,就成了全村人关注的新闻人物。俗话说:“好事难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天一早儿,全村就传开了:“田春真是个笨蛋,结婚头一宿,没敢钻老婆子被窝儿!”
“听说那女人带了不少钱来,田春可逮着啦!”
“不光有钱,还能喝酒,一顿能喝二斤多。好家伙,把咱村几个有名的大酒篓都给灌倒啦!”
“哼!”没牙三奶奶下了结论:“一个妇道人家会喝酒,准不是个正经玩意儿!”
不过,这种议论在村里哄哄了不过半天,就偃旗息鼓了,因为正交年关,人们忙自己家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呢。
大年三十儿,田春和尹玉玲结婚才三天,田春已经赶了两趟集。每回都是俩人商量好了买什么,由尹玉玲掏钱,田春去办。什么猪牛羊肉、鲜鱼水菜、烟酒茶糖……连对联年画都买到了。
早饭以后,尹玉玲问田春:“按照当地过年的风俗习惯,咱还缺什么不缺?”
田春想了想说:“家里用的是啥都有了。只是一进正月,村里串门拜年、探亲访友的就热闹了。特别是当年新娶来的媳妇,都要到街坊四邻家里去走走,为得是熟识熟识,以后见而能说话,好办事儿。”
尹玉玲高兴地说:“那咱俩也去呀!”
田春说:“要串门儿,咱最好再买点儿礼物。”
尹玉玲说:“买呀!送给老村长那份要重一点儿!”
田春听了这话十分高兴,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来要开抽屉拿钱,却被尹玉玲拦住,她一拍自己的衣兜,说:“我这儿有得是钱,用不着你花!”
田春有点儿急了:“你看你这个人,从咱结婚到买年货都是你花的钱,这回该花我的啦。我也有钱!”说着把盛钱抽屉的钥匙拍在桌子上。
尹玉玲笑了:“这话还用老说吗?什么你的我的,不都是咱们的吗?”说完撒娇地瞪了田春一眼,随手将桌子上的钥匙又掖在田春的衣兜里:“我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怪闷得慌,今天我就跟你一块儿去赶集,顺便买几件随身穿的衣服。”
这下可把田春乐坏了。尹玉玲还是来时那身打扮儿大口罩大围巾捂了个严严实实,俩人骑一辆车直奔县城去赶集。
三岔口村地处县边儿上,高县城有四十多里地。县城不大,近几年变化可不小。在一条以商业为主的街道上,够规模的百货商场、百货大楼就有好几个。此外还有菜市、年货市、家具市……五行八作应有尽有。
这天正是大年根儿,所以来赶集的人比平日要多得多,男女老少拥挤不动。
尹玉玲到了集上,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哪儿人多哪儿热闹她是往哪儿去,越是人多挤不动的地方她越挤。买了东西就让田春拿着,不一会儿功夫,买了一大堆东西,累得田春呼呼地直冒大汗。
礼品、衣服都买齐了,尹玉玲还要买个电视机。田春说:“买电视花钱太多,还是等过了年,我来买吧!”
尹玉玲笑了:“你怎么又分起你我来啦?咱俩结婚,我连一点儿嫁妆都没有,买台电视机就算我的嫁妆吧,今天晚上,咱们就能看晚会了。”
“你总有说的。”田春无奈,只好跟尹玉玲奔百货大楼而来。
百货大楼门口,有一群人围着一个老头儿。老头儿在那儿呼天号地,连哭带喊,说是丢了钱。田春来到跟前,想挤进去看看,尹玉玲说啥也不让去。
田春有点儿急了,说:“不,我听这个老头儿的语声儿挺耳熟,我得进去看看。你在这儿看着东西等我,我这就来!”说着他把东西放下,没容尹玉玲再说什么,就挤进了人群。
工夫不大,人群散了。田春领着一位七十来岁的老头儿,来到尹玉玲面前,介绍说:“这是咱村的麻三爷——没牙三奶奶的老伴儿。两口子只有一个闺女,还在外地工作。他们买了俩小猪儿,一飘食一捧料地喂了七八个月。头几天卖给肉案子了,今天才给钱,没想倒全给丢了。他家明年一年的费用全指着这些钱呢!”
尹玉玲上下打量着麻三爷。只见他灰黄消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活像一个山核桃,泪水鼻涕都冻在了他那花白的胡子渣上。身上只穿着一身家做的青布棉裤棉袄。棉袄没系扣儿,敞着怀,里边是一件分不清是青是蓝的绒衣。尹玉玲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丢钱人的这副可怜相儿,她脸一热,心“砰砰”直跳。
田春见尹玉玲低头不语,挠了挠头皮,用恳求的语气说:“玉玲,我看今天咱们先别买电视机啦,把钱借给麻三爷,让他去买点儿年货儿,先渡过这一关。这钱……到家我给你,怎么样?”田春见尹玉玲还不言语,又说:“一个村儿的乡亲,又关系着老人的身家性命,咱不能不管啊!”
尹玉玲见麻三爷一双昏花含泪的老眼,眼巴巴地望着她,她转脸噗哧一笑,对田春说:“我多会儿说不管啦?我是想老人年岁大了,事情又忙又乱,会不会把钱掖忘了地方?咱们先帮他找找不好吗?”
“姑娘啊,这绝对不会的。别看我老,可不糊涂!”麻三爷边说着边敞开了棉袄左襟,用手指着一个很深的大兜口,说:“这是我临来赶集的时候,我老伴儿怕我把钱丢了,现给我缝的。我卖猪钱就装在里边,我还总用手摸着,摸着、摸着就给摸没啦!”麻三爷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尹玉玲倒笑了,说:“您要不是总摸还没不了呢!”她来到麻三爷跟前,像翻小偷儿似的,看看这儿,摸摸那儿,最后,一拍麻三爷里边的绒衣说:“您这儿鼓鼓囊囊的是什么?”
麻三爷的绒衣是在棉裤腰里系着的,他伸手往里一摸,钱竟在这儿找到了。掏出来一数,连整带零儿一分不少。
尹玉玲笑了:“看看,您到底是放串了地方了不是!”
田春很高兴,又埋怨麻三爷说:“您怎么不仔细找找,就嚷钱丢啦,怪吓人的!这回收好了吧!想买什么快买,买完赶紧回家。集上这么多人,呆会儿没准儿真丢了,那可就要了三奶奶的命了!”
麻三爷嘴上没说,心里觉着这事儿可真有点儿邪啦!刚才我解开裤腰带把棉裤都抖落了,也没找着呀,这会儿怎么又在这儿找着了?难道我真老糊涂啦?嗨!不管怎么样,钱找到了,就是万幸。想到这儿,赶紧冲尹玉玲作了个大揖,说:“姑娘,这可得谢谢你啦!”
这一谢,把尹玉玲臊得面红耳赤,心里挺不是滋味儿,忙说,“快别这样儿!钱是您的,我帮您找到,有什么可谢的。”
田春也说:“近人别说远话,没啥可谢的。您要买啥就快去吧!”
麻三爷苦笑了一下,说:“我还敢上人群儿里挤去?啥也不买啦,赶紧把钱送家里去是正事!”说完匆匆地走了。
望着麻三爷那腰弯背驼的身影淹没在赶集的人流中,田春和尹玉玲的心境却截然不同。田春见尹玉玲机灵地帮麻三爷找到了丢失的钱,更增加了几分对她的爱。尹玉玲呢,就好像自己也丢了钱似的,站在那儿呆呆地发愣。田春捅了她一下:“哎,钱也找着了,还在那儿愣着干啥?”
尹玉玲勉强地一笑,说:“我看这个老爷子怪可怜的!”
田春顺口答音地说:“唉!人一老了就糊涂啦!咱们到了这岁数,还许还不如他呢!天不早了,咱快去买电视吧!”
尹玉玲跟着田春进了百货大楼,看了几台正在试放的电视机。尹玉玲不是嫌样式不好看,就是嫌功能不齐全。田春见她心气儿已经不高,就说,“那就等来了满意的再买吧!”俩人就离开了这儿。
田春用载着尹玉玲回家,正赶上顶风。几十里地,走了两个多小时。冬天天又短,等到了家门口,天快黑了。
田春掏钥匙正要开门,忽听有人喊:“哎哟!我可把你们俩盼回来啦!”
俩人同时转脸一看,田春认识,是没牙三奶奶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来。
这老太太一把抓住了尹玉玲的手说:“闺女,是我错看你啦!真没想到,你是个大大的好人啊!”说话时,满眼的老泪已经顺着深深的皱纹流了下来。
尹玉玲被闹懵了,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田春。
田春醒过闷儿来了,介绍说:“这就是集上丢钱的那位三爷的老伴儿——没牙三奶奶!”
尹玉玲一听这个称呼,忙说:“三奶奶,您别这样儿,这点小事儿不值得一提,没啥。”
“咋还说没啥?”没牙三奶奶激动得浑身直颤:“是你救了我们老俩口子的命啊!这钱要丢了……”
尹玉玲赶紧拦住她的话,说:“已经过去的事儿,您就别提啦!”又冲田春说:“快开门,让三奶奶进屋暖和暖和。”
田春开了门,就往里让。没牙三奶奶手扶着门框,说啥也不肯进门。最后,着急地说:“傻孩子,我不能进去呀!你们刚结婚几天,屋里还是‘新房’,再说,今天又是大年三十儿……”说到这儿,没牙三奶奶用袄袖擦了擦泪:“闺女,不怕你笑话,我是个有女无儿的绝户,别给你们把喜气儿冲喽!”
她又颤颤巍巍地举起手里的一个蓝布兜子,说:“你们结婚我也没给你们买,这是自己种的一点儿花生,送给你们,算表表三奶妈一点儿心意,祝你们早生贵子!”
田春和尹玉玲刚要推让,没牙三奶奶拦住他们:“我还有话哪!我听说闺女你能喝酒,我还给你买了一瓶酒。”
尹玉玲心里一震,暗想:我能喝酒这事儿要传扬出去,可能要坏大事,她赶紧说:“我一个女人家哪会喝酒,都是大伙儿硬灌的。”
田春也帮着解释:“是啊, 她喝完了就吐啦,整折腾了一宿。”
没牙三奶奶说:“那我也不拿回去了,送这点儿东西太寒碜了。”说完,把蓝布兜子往尹玉玲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尹玉玲想追上去送还,被田春拦住,说:“三奶奶是真心实意,咱就收下吧!”尹玉玲望着没牙三奶奶蹒跚远去的身影,眼里充满了泪水。
又娶媳妇儿又过年,是难得的双喜临门,田春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可是今晚尹玉玲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总是坐在那儿发愣。田春和面,让她给添点儿水,她差点儿没把水倒进田春的袖筒里。
田春不但不着急,反而噗哧一笑,说:“今儿你是咋啦?从赶集回来你就总愣神儿,是不是想家啦?”
尹玉玲凄苦地一笑,说:“我一看见没牙三奶奶就想起了我奶奶……”
田春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嘛,这是人之常情。等过开春儿,咱们去你家看望她老人家去!”
尹玉玲轻轻地摇了播头,叹了口气说,“我奶奶早死了!”
听了这句话,田春一时倒不知说啥好了。他怕勾起她更多的心事,便赶紧打岔,说“面和好啦,咱们包饺子吧!我擀皮儿,你包!”说着俩人就动起手来。
田春为了让尹玉玲开心,便没话找话,向她介绍当地的风俗习惯,“每年一进正月,村里人来人往,探亲访友的就热闹开了。本家本户有长辈人的家,是要去看望看望的。乡亲当中,平日相处不错的,也要去串串门儿。特别是当年新娶来的媳妇儿,更要街坊四邻家去走一走,熟识熟识……”
尹玉玲听到这儿,瞟了田春一眼,笑着说:“明天你也领我到乡亲们家去看看吧。”
第二天早晨,小俩口准备去串门儿。尹玉玲掏出钱,让田春去买些应节礼品,特别提出来:送给老村长的那一份要重一点儿。
田春看尹玉玲又掏钱,有点儿着急:“你看你这个人!咱买年货都花的是你的,这回该花我的了,我也有饯!”说着把盛钱抽屉的钥匙拍在桌子上。
尹玉玲笑了:“你又让我多说,什么你的我的,我让你买你就买去!”说完,撒娇地瞪了田春一眼。
田春倒被瞪乐了:“你真是急脾气!你总说不分你我,那我把这钥匙交给你,你咋不要呢?今天我就把它搁到桌上,你就是扔在大道上我也不管啦!”说完拿起钱来,美颠颠儿地走啦。
屋里只剩下尹玉玲,在看着那把钥匙发愣。她知道那抽屉里有田春多年来用汗水换来的积蓄一一存折和现金。在过去,这可真是求之难得的机会呀。如今,她却越看心越乱。好一会儿,她才强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鼓起勇气攥住了那把钥匙。那钥匙好像通了电,一股暖流串遍了她全身,一汪热泪酒出了眼眶。
正月是乡亲们拉家常、扯闲篇儿的旺季,飞来的风凰又成了大伙儿议论的话题。
“田春的媳妇儿可娶着了。”
“我听说挺有钱呢!”
“甭管怎么说,反正田春是娶个大钱柜来,不光趁钱,还大方。她到我家去串门儿,我们小秃子叫了一声大婶儿,就给了一个压岁红包!”
快嘴二嫂子乐得嘴跟瓢儿似的,说:“也给我们小兰子啦,我问她咋那么大酒量,她说她爹是开饭铺的,她从小就守着酒罐子,就学会啦。”
没牙三奶奶听到这儿,赶紧接上了话茬儿,说:“他二嫂子,你快别说了,昨天人家从你那儿回去后,就发誓忌酒啦!”
“是嘛?那可要学好喽!”
没牙三奶奶算是说着了,尹玉玲从那以后再也没喝过酒,当着外人面儿连烟卷也很少抽。她跟田春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日夜形影不离。
一晃儿,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田春下地干活儿,尹玉玲总跟着,蹲在旁边像个小妹妹似地问这问那,有时逗得田春哈哈大笑,便耐心地告诉她:麦苗啥样,韭菜啥样,哪种草猪爱吃,哪种草驴爱吃。尹玉玲看得高了兴,要替田春干两下试试,田春说啥也不用,笑着说:“看你那身架,也不是块种地的材料。过几天咱买点小鸡儿,你在家里喂食饮水,一有事儿干,就不闷得慌了。”
有一回,俩人夜里去浇地,尹玉玲穿了双高跟鞋,一进地就把脚崴了,田春心疼得竟把她背回家米。
村里,甭说光棍儿,就连有媳妇的小伙子,谁不看着这小两口儿眼热。
俗话说:麻绳总从细处断,黄狼单咬病鸭子。刚过清明,尹玉玲突然得了病,下身流血不止。田春带她到乡卫生院去治。卫生院的大夫说:这病我们这儿治不了,赶快转院,治慢了怕有性命危险!
这下可把田春吓坏了,二话没说,带着尹玉玲就直奔了县医院。
到了县医院,挂了号,妇产科大夫简单问了问病情,说:“妇女大出血的病因很多,必须先住院,经确诊以后才能治疗。”
田春赶紧跑到住院部去办住院手续,收费的说:“要先交一万块钱押金,才能入院。”
这下可把田春难住了: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并没想到尹玉玲病情这么重,只带了一千块钱。他想说说,先办手续,住上院,再交款。收费的不理他这个茬儿,交费办手续的人很多,早把他挤一边去了。
田春急得青筋直蹦,在走廊里转磨。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来,只好把这事儿跟尹玉玲说了。他让尹玉玲在县医院等着,自己回家去拿钱。
尹玉玲一听这话就是一愣。她自己的钱已经花得所剩无几,现在病成这样,上哪儿去弄一万块钱住院费呢?想到这儿她犯了犟劲儿,任凭田春说什么,她也不肯住院,非要回家。
田春一看尹玉玲的裤子都被血浸透了,急了:“不行!这回说什么你得听我的!你在这儿等我,我回家拿钱去!”
尹玉玲从没见过田春发火儿,今天见他为给自己治病,急得粗脖子红脸、满头大汗,不由鼻子一酸,两眼流下泪来。
田春把尹玉玲抱到门诊部候诊的大椅子上,安置好,就回家去取钱。他从乡信用社支出钱来再往县城返,这一个来回足够一百五十里地,等到了县城天都快黑啦。田春这时觉出肚子饿了,才想起他和尹玉玲已经一天水米没粘牙了。他走进百货大楼去买蛋糕,买东西的人挺多,挤了半天才买出来。
到了医院,他把蛋糕交给尹玉玲,就去办住院手续。田春一掏钱,被吓了一身冷汗,钱和存折都没了!他想瞒过尹玉玲再回家去借钱,可离家太远,怕耽误了治病,没办法,只好把丢钱的事儿跟尹玉玲说了。
已经快处于昏迷状态的尹玉玲,听田春说把钱丢了,就像疯了一样,自己使劲儿打自己嘴巴,打得嘴角直流血,连哭带喊:“报应啊!这是报应啊!”
田春双手抱住了她:“玉玲,玉玲!你这是怎么啦?平时你没拿钱当过好的,今天这是怎么啦!都怪我!我是笨蛋、我是笨蛋!你要打就打我吧!”
田春说到这儿,早已泪流满面了:“玉玲,你等着,我这就回去借钱,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你治病!”
“哎呀!你放开我!”尹玉玲拼命挣扎想走:“我不住院啦,让我死吧,我早就该死啦!"
他们这么一闹,惊动了医院里不少医生、护士、病人、家属。都围过来看。院长闻讯赶来,问明了情况,赶紧吩咐医护人员把尹玉玲抬进了急诊室。
尹玉玲的病是胎儿流产引起的大出血。经过手术、输血、治疗,生命已无危险。
住院部的一位小护士埋怨田春:“你这人,看着挺老实,怎么拿人命闹着玩儿!你们要不想要孩子,就应该避孕,怎么能左一次右一次的进行人工流产。这回倒好,你不想流产也流了,还差点儿要了大人的命!”
这话,尹玉玲听见了,羞愧难当,只好缩进被窝里暗暗落泪。
田春呢?对这话似懂非懂,也不想深问,只是“嘿嘿”一笑。他不分昼夜地守在病床旁,给尹玉玲喂饭,喂药,伺候得耐心周到。尹玉玲见他眼都熬红了,让他休息会儿,他总是笑着说:“你一睡着了,我也睡着了,比你没少睡,一点儿不困!”每逢这时候,尹玉玲常常望着他那憨样愣神儿。
到了七天头儿上,尹玉玲已经能下地走动,她对田春说:“你搀着我到外边去晒晒太阳,我有话跟你说!”
田春搀着她,到病房外的小花园里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在一个条石凳上坐下来。
沉默了好大一阵子,田春憋不住了:“玉玲,你不是有话要说么?你就说吧!我看你这几天,病好了,精神倒坏了!有什么为难事儿,你尽管说,别憋在心里,再憋出别的病来可……”说到这儿,田春的眼圈儿红了。
尹玉玲听了,眼泪一对儿一对儿地往下掉,说:“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说了。田春大哥,你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可……我太对不起你……”说着抽抽咽咽又哭起来。
田春一愣:“玉玲,你这话是从哪儿说起?”
“我。我病好出院后,不能跟你一起回家了!”尹玉玲说。
“什么?”田春一听这话,脑袋“嗡”地一声,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玉玲,你说什么?”
“我不能跟你回家了!”此时尹玉玲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田春两手捧着脑袋,好像是怕它爆炸似地沉了一会儿,说,“玉玲,你只要把不能跟我回家的原因说清楚,我决不会强留你。我知道,强扭的瓜是不会甜的!”
尹玉玲勉强止住了哭泣,镇定了一下,才说,“田春大哥,你听说过在离咱们不远的一个大城市里,有个‘九龙二凤’吗?”
“九龙二凤?”田春疑惑地看了看尹玉玲,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说:“这个名儿我听着挺熟,噢!我想起来了,那不是个流氓犯罪团伙儿么!你提它干啥?”
尹玉玲并不回答田春的问话,反而又问:“你是咋知道的?”
“这伙子人被公安局追的在城市里没法呆了,跑到咱县城里作案。听人们传说,他们那偷法可神啦!硬能把正唱着的音响偷走!”
田春见尹玉玲听得很认真,便讲起来:“那是前年冬天的事儿。县城东门外有个摆摊儿修家电的,为了招来顾客,把修好的一个音响摆在那儿让它唱,围了不少赶集的人听。就在最后一句尾音似落没落这节骨眼儿,突然从人群外边挤进一位打扮非常入时,长得特别漂亮的姑娘来打听路,说出话来甜丝丝儿的还很客气:‘劳您驾,师傅,城关派出所在哪儿?’
修家电的忙说:‘从这儿往东,见路口往北一拐,路西就是。’
‘是从那儿拐吗?’姑娘说着顺手往东边的路口一指。
“她这一指,连修家电的带围着看热闹的,都不由得顺着她的手往东边看。
当时有几个好多嘴的都说: ‘对’!
“姑娘说了声‘谢谢’,就走啦。这帮人回头再想听歌儿,音响没有啦!细一看,连音响底下那个装钱的小盒也没啦!可把修家电的急坏了,再找那位姑娘,上哪儿找去!玉玲,你说她偷的神不神?”
尹玉玲长叹了一声,说:“可惜她神的不是地方!”
“玉玲,这话算让你说着了!”
田春越说越兴奋:“她们神,没有咱们公安人神,出事儿没过三天,就把她们全抓起来了。”
“全抓起来了?”尹玉玲苦笑了一下,问:“一共抓了几个?”
“听说是两男一女三个人。”
“那还不够数呢! ”
“咋不够数?”
尹玉玲沉思片刻,缓慢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是九男二女十一个人。每人都有个外号,男的都带龙字,女的都带凤字,所以号称‘九龙二凤’。他们先后已经被抓起十个人了……”
“玉玲,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
尹玉玲用失神的泪眼望着田春,嘴角不住地颤抖,哽咽着说:“其中有一条漏网之鱼,那就是我!”
“你?”田春被惊呆了,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尹玉玲,说:“这……这不可能!你别吓唬我!”
“不!我说的都是实话。被我偷过、骗过的人已经无数了。通过这几个月,你和乡亲们对我的所做所为,使我觉得在大伙儿眼里我还是个人!‘人’字多么好写,可做一个真正的人,是多难啊!我不能再骗你,你说的那个偷音响的姑娘,是我师妹云中凤于凤梅。我确实是九龙二凤的总瓢把子五彩凤胡凤萍。不信?你看我这胳臂上的伤疤!”尹玉玲说着挽起了袖子。
这伤疤,田春不仅看过,而且还无数次疼爱地抚摸过,并不觉得奇怪:“你不是说小时候被火烫的吗?”
胡风萍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田春大哥,你太老实了,老实得让我害怕!你怎么不想想,谁能让火球在胳臂上来回滚,烫伤这么一片?这儿原来是刺着一只五彩凤凰的。我出逃后,用香烟头把它烫没了。”
田春听到这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个看着弱不经风的女人,竟有这么狠的心。真是又可怜又可恨。他追问道:“你是胡风萍,那尹玉玲是谁?”
“尹玉玲是一个真正的苦命女人。我原来跟你说的从恋爱到离婚的凄惨身世,实际上就是她的遭遇。我在某火车站候车室遇上了她,见她愁眉苦脸,泪眼不干,便和她攀谈起来。本来是想劝慰劝慰她,可当我看到她的离婚证上没有相片时,就产生了邪念。为了取得身份证明,我……”
胡凤萍说到这儿,羞愧地低下了头,喃喃地说:“我设法偷了她的离婚证,还有……补偿费!她现在可能被我坑的走上绝路了!”
田春听了这番话,长叹了、声,“唉!要真照你说的那样,你可真是杀人不见血了!那你为什么还要趴火车轨自杀?”
“我?”胡凤萍抬头看看田春,见他憨厚诚恳的样子,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说:“我从那里一口气蹿到了石门市。眼看到了春节,各地治安抓得很紧,我是个被通缉的在逃犯,日子不好过。我想找个能住时间长一点儿的地方避避风,碰巧在火车站遇上了你,就演出了那场苦肉计!”
田春这才如梦方醒,心里像一团乱麻,对胡风萍不知道该咋办才好,嘴里不住地嘟囔:“想不到,真想不到!一个挺好的姑娘,咋走上了这股邪道?”
田春这么一问,勾起了胡凤萍许许多多的回忆……
想当初,胡凤萍是个多么好的女孩儿啊!她不光长得俊俏、性格开朗活泼,而且非常聪明。在初中念书的时候,虽然不肯用功,考试的成绩总是不错。每逢学校里开联欢会,演出节目的人里准有她。因此,她成了全校师生瞩目的“校花”。
在家里,她是个独生女。爹娘到三十多岁才生下她这么个宝贝疙瘩,头上顶着怕吓着,搁嘴里含着,又怕给含化了!总而言之是娇生惯养,要星星都不给摘月亮。
胡凤萍她爸,原来是县剧团里的厨师,炒得一手好菜。后来,他自己开了个小饭馆儿,老爷们炒菜老婆儿卖,名符其实的夫妻店。家里没有别人,胡凤萍每天放学都得到小饭馆儿来吃饭。来吃饭的时候饭馆也正忙,她就帮助端端菜什么的。时间一长,可就成了小饭馆儿里不可缺少的服务员了。这么一来,反倒把念书当成了应付差事啦。她妈跟她爸商量,想雇个人把女儿替下来,让她专心念书。她爸却说:“中国留学生在外国还给人家端盘子涮碗呢,咱凤萍是给自家干活,怕啥?”
小饭馆儿添上了胡凤萍以后,招引了许多年轻的顾客。有的差不多是天天晚上来,花钱都很大方,常常点着名让胡凤萍给倒酒夹菜。为了赚钱,她爸妈都装做没看见。胡凤萍更是满不在乎,吃就吃,喝就喝,说就说,笑就笑。今天这个请她看电影;明天那个请她去歌厅,她是有请必到。
五年前,有一位外地来的小伙子,容貌清秀,穿着入时,举止文雅,风度潇洒。花钱很大方,又不俗气,点菜要酒都是恰到好处。一连七八天,午饭晚饭他都在这个小饭馆儿吃。这倒引起了胡凤萍的好奇心,主动跟人家搭讪、问人家从哪儿来?到本地来干什么?那小伙子微微一笑,先掏出工作证来给胡凤萍看了,随后才说:“我叫李新奎,是特区华茂公司的业务员,到你们县来搞合资企业谈判的。”
胡风萍一下被这句话勾住了,惊喜地问:“你们要在这儿办工厂吗?”
李新奎神秘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胡凤萍问:“赶明儿我上你们那儿当工人行不行?”
李新奎故做惊讶地说:“哎呀!像你这么漂亮能干的姑娘,当工人不是大材小用了!要在我们特区,随便找个工作,月工资比你爸爸这个饭馆儿挣的还多。”
“是嘛?”胡凤萍撒娇地一笑,说:“那你赶明儿给我找一个!”
从那以后,李新奎仍就每天来吃饭,胡凤萍侍候得更加周到。她还常到李新奎住的旅馆去找他,听他聊特区里的新鲜事儿。胡凤萍听得心中发痒,恨不能马上到特区去开开眼界。
没过几天,胡凤萍放暑假了。这天,李新奎在吃饭的时候跟她说要回特区去汇报工作,过几天还回来。如果她要去特区观光旅游、找工作,他愿意免费帮忙。 胡凤萍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可是,跟她爸妈一商量,爸妈死活不同意。胡凤萍是个娇惯成性的孩子,哪还管那一套,拿了小饭馆儿一天卖的现金。跟李新奎偷着走啦!谁曾想,这一走是肉包子打狗-一一去没回头!
李新奎带着胡风萍,天津、北京、南京、上海。一通海游,花钱如同流水一样。胡凤萍是用她的女儿身子换来了这尽情尽兴的“蜜月”。就从她破身那天算起,到整整一个月的时候,李新奎把她带到了南方的一座开放城市,住在一家高级宾馆里。
晚饭后,李新奎说要出去找个朋友办点事,可能回来晚点儿。这阵子胡凤萍练出来了,越到晚上精神越大。可那天也不知怎么啦,吃完饭就犯困。她草草地洗了个热水澡,穿好睡衣往床上一躺,迷迷糊糊就着了。等她一觉醒来,发现被褥散乱,身旁躺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不认识的男人,吓得她差点晕过去。她刚要喊,那男人惊醒了,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胡凤萍还想挣扎,那男人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弹簧刀,皮笑肉不笑地撇了撇嘴,说:“你放明白点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吧,我大哥跟你度完了蜜月,把你赏给我啦!”
原来这李新奎是个假名,本名叫付良,外号人称野蜜蜂,是个大流氓盗窃团伙的头子。胡凤萍这个娇弱的姑娘,在远离家乡、人生地疏的闹市里,落入这帮流氓的魔掌,要想活命就只有随波逐流了。后来,她又跟着他们去偷、去骗,也就成了这个流氓集团里的一员。这样一晃儿就是三年。
有一天,胡凤萍正在街上闲逛,伺机作案,忽然听见有一个人说话,是她们家乡的口音。这时她才想起来,家里还有父母,便设法凑上去跟人家攀谈,拐弯抹角地打听她爸妈和小饭馆的情况。
那人并不认识胡凤萍,但他知道有那么一个小饭馆儿,他说:“听说饭馆老板的有个闺女,头几年跟人家跑啦,把店老板坑的得了疯魔症,老伴儿也把眼哭坏了,小饭馆儿早关门了。”
胡凤萍听了这些话,动了思乡之情,死活也要回家去看望父母。这时,胡凤萍已经是流氓集团里的骨干分子,流氓头子付良也只好依了她。他派了个人跟她一起回家,明说保护,暗中监视。胡风萍回家可真够气派,坐着小轿车,一真开到家门口。拎着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应有尽有。她那身穿戴打扮,真比阔太太还洋气!她爸她妈都不敢认她了。
她跟父母说,她已经在特区找到了工作,挣钱多,但要求严,三年不许探家,为了保密,也不许写信……还说她已经搞上了对象,跟她来的那个小伙子就是,也在特区工作。她父母能见到闺女已经喜出望外,又见到这么多东西,便信以为真了。哪曾想胡凤萍只在家里呆了半天,连夜就要走。她爸妈哪里肯放!胡凤萍和同来的那个小伙子都说老板要求很严,假期有限,不按时回去就会丢掉饭碗。胡凤萍给父母留下了五千块钱,一跺脚又走了。
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胡凤萍与那个小伙子返回南方的途中,遇上了一个同伙。那同伙告诉她们:流氓头子付良已被公安局逮捕,其他人也有被捕的、也有漏网的胡凤萍不敢回家,就与这俩人结成了一伙,往北方流蹿,最后在离田春家乡不远的那个大城市落住了脚。这两个男的公推胡凤萍当头儿,继续诈骗、行窃。不到二年工夫,她们已发展到十一人,形成流氓盗窃团伙,号称“九龙二凤”。
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高潮中,“九龙二凤”已被公安局捕到了十个,只剩下一条漏网之鱼,那就是胡凤萍。
胡凤萍这场恶梦,直到跟田春在一起这几个月,才逐渐苏醒。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悔恨了。
田春见胡风萍不住地掉眼泪,忧心地问:“那你还打算到处去蹿?”
胡凤萍瞪大了无神的眼睛望着田春,狠咬了一下嘴唇,说:“不!这儿天我都在想,蹿到哪儿算一站啊?!我又不能连累你,因为你是个好人,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唉,你的恩情恐怕我这辈子是无法报答了! 我走之后,你可以找一个好姑娘成家立业……”
“那你到底要上哪儿?”
“法网恢恢,在劫难逃。我要去自首!”
“自首?”田春激动地说:玉玲……不,凤萍,你就去吧,不管判你多少年,我都等着你!
胡凤萍听到这儿,像个小孩儿一样“哇”地放声大哭起来,一头扎进田春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