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战八方完结番外(红楼天地欧阳健)
红楼之战八方完结番外(红楼天地欧阳健)2、琵琶不是这琵琶——试论《枣窗闲笔》作者裕瑞的文风:劳扬《红楼梦学刊》2005-09-251、裕瑞曾见脂批甲戌本浅考——兼辨《枣窗闲笔》“伪书”说:唐顺贤《红楼梦学刊》1994-11-15从“新红学”考证需要看,题名思元斋的《枣窗闲笔》,当属“存世文献”含金量最高者:它既提供了两大支柱——作者与版本的隐秘信息,还触及其核心要义——“自传说”。诚如吴恩裕所言:“从提供史料的观点说,他的《枣窗闲笔》描绘了曹雪芹的形象;也说明了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系。这都是前此大家所不知道的事实。”(《曹雪芹佚著浅探》第85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相比之下,那些只讲曹雪芹、不讲《红楼梦》,或只讲《红楼梦》、不讲曹雪芹的“文献”,则一律瞠乎其后矣。而从红学研究实践看,《枣窗闲笔》却备受冷落:红学大佬如胡适、俞平伯、顾颉刚,及吴世昌、启功、吴组缃、冯其庸辈,都未发表过《枣窗闲笔》的评论,唯周汝昌半贬半褒、贬
摘要:《裕憽霆藏书目录》不是目录学著作,而是书坊库存之清单。裕憽霆有实物可证的藏书,多未见《裕憽霆藏书目录》著录。目录有1928年版《新红楼梦》等,可证“己未年(1919)”朱印当为后来补盖。其待填补的年月日,则是通同作弊的证据。利益的驱动,是作伪的最大动力。借裕瑞之名头与《枣窗闲笔》之白纸黑字,以确立曹雪芹“身胖头广”的形象,为的是证明曹雪芹小像之真;借《裕憽霆藏书目录》之著录,则是为了确认《枣窗闲笔》之真,环环相扣,可谓自出机杼。用一个谎言来掩盖另一个谎言,露出的破绽就更多。
《裕憽霆藏书目录》之谜
作者|欧阳健
一
从“新红学”考证需要看,题名思元斋的《枣窗闲笔》,当属“存世文献”含金量最高者:它既提供了两大支柱——作者与版本的隐秘信息,还触及其核心要义——“自传说”。诚如吴恩裕所言:“从提供史料的观点说,他的《枣窗闲笔》描绘了曹雪芹的形象;也说明了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系。这都是前此大家所不知道的事实。”(《曹雪芹佚著浅探》第85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相比之下,那些只讲曹雪芹、不讲《红楼梦》,或只讲《红楼梦》、不讲曹雪芹的“文献”,则一律瞠乎其后矣。
而从红学研究实践看,《枣窗闲笔》却备受冷落:红学大佬如胡适、俞平伯、顾颉刚,及吴世昌、启功、吴组缃、冯其庸辈,都未发表过《枣窗闲笔》的评论,唯周汝昌半贬半褒、贬大于褒地说:“他提到关于雪芹家事的掌故,不免望风捕影,不尽靠得住”,“他这个‘闻’本身也不过是‘自传说’的一种变相(可称之为‘叔传说’),小小转换,本质无殊,因此思元斋的推论说脂砚是‘其叔’也不过是附会之谈。”(《红楼梦新证》第856-85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
红学家态度的冷漠,反映出《枣窗闲笔》自身的复杂性。它纵是“有用”的材料,却又真伪杂糅,信疑参半,令人不能放心。查知网,以《枣窗闲笔》为题的论文,1994年前空无一篇;自1994年后,则搜得文章15篇:
1、裕瑞曾见脂批甲戌本浅考——兼辨《枣窗闲笔》“伪书”说:唐顺贤《红楼梦学刊》1994-11-15
2、琵琶不是这琵琶——试论《枣窗闲笔》作者裕瑞的文风:劳扬《红楼梦学刊》2005-09-25
3、《枣窗闲笔》辨伪论:温庆新《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03-25
4、清人裕瑞书斋名“萋香轩”误刻“凄香轩”释疑——兼谈《枣窗闲笔》的稿本笔迹问题:赵建忠《红楼梦学刊》2012-09-15
5、《萋香轩文稿》Vs.《枣窗闲笔》:红学史一大悬案再检讨:青梗、韦力《中华读书报》2015-07-29
6、众里寻他“凄香轩”——黄一农先生“E考据”再回应:欧阳健《明清小说研究》2015-01-15
7、也说红学史大悬案:高树伟《中华读书报》2015-08-05
8、裕瑞《枣窗闲笔》新考:高树伟《曹雪芹研究》2015-08-15
9、南酒南味与曹雪芹饮食习惯——《枣窗闲笔》《瓶湖懋斋记盛》《红楼梦》合读偶得:董志新《曹雪芹研究》2017-02-15
10、再论《枣窗闲笔》之真伪:黄一农《红楼梦学刊》2017-09-15
11、《枣窗闲笔》之真伪与成书时间:刘广定《曹雪芹研究》2017-11-15
12、“萋香轩”非裕瑞书斋考——兼证《枣窗闲笔》之伪:吴佩林《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12-2912:03
13、黄一农先生《裕瑞〈枣窗闲笔〉新探》质疑:吴佩林《明清小说研究》2018-01-15
14、《梅石犬戏图》证伪——兼评黄一农先生对《枣窗闲笔》的“e考据”:吴佩林《图书馆杂志》2019-09-15
15、裕瑞《枣窗闲笔》补考:高树伟《曹雪芹研究》2020-06-15
为何研《枣窗闲笔》的专论1994年之前空无一篇?不能放心畅论,故避而不谈也。自1994年拙著《红楼新辨》“史料辨疑”一章提出:“综合版本、内容、史实三方面的种种破绽,说《枣窗闲笔》乃出于后人之伪托,谁曰不宜?”首启百分之百质疑之端,顿使从百分之百的信、到百分之十的信的九成研究者,警觉起来,争论绵延至今,未曾消歇,盖有由也。若在红学研究者中问卷调查,对《枣窗闲笔》既有百分之百的信,亦有百分之十的信;反过来讲,既有百分之百的疑,亦有百分之十的疑。当然,百分之百的信是信,百分之十的信也是信。从这个意义上讲,对《枣窗闲笔》信与疑的比例,大约为九比一。也就是说,相对信《枣窗闲笔》的,占百分之九十;绝对不信《枣窗闲笔》的,只占百分之十。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裕憽霆藏书目录》的发现,为《枣窗闲笔》信疑之辨,提供了新的线索。书上所钤“裕憽霆己未年五月十九日YUSUNGTING”朱印,是为最大亮点。按,己未年为1919年。因《裕憽霆藏书目录》著录“《枣窗闲笔》一本抄本八毛一套”,一道极简明的算术题,就摆在众人的面前:
胡适1921年发表《红楼梦考证》;1919在1921之前:“《枣窗闲笔》‘迎合新红学观点的伪书’破产”;
问题还可再前推一步:
胡适1927年发现甲戌本;1919在1927之前:“《枣窗闲笔》‘为脂砚斋作伪证’破产”。
合乎逻辑的结论便是:
《枣窗闲笔》为裕瑞稿本,并非迎合新红学观点的伪书,应重视其文献价值。
问题就这样严峻地摆在质疑者面前,回避不得;而我作为“百分之百的疑”的始作俑者,更无逃遁的理由。尽管深知不见实物是研究的大忌,但因主客观条件限制,暂时不能去北京大学目验《裕憽霆藏书目录》原件,也得不到全书的复印件。幸好通过友人的帮助,是从不同渠道获得若干信息,尝试对其作初步辨析与答复,识者正之。
二
从书名看,《裕憽霆藏书目录》似是一本目录学著作,细案之则并不尽然。目是篇目,即一书的名称。录即叙录,对一书内容、作者生平、校勘经过等作扼要介绍。汪辟疆曾为目录学下过四种界义:“纲纪群籍簿属甲乙之学也”、“辨章学术剖析源流之学也”、“鉴别旧椠校异同之学也”、“提要钩元治学涉径之学也”(《目录学研究》第1-3页,文史哲出版社1934年版);学人因此将第一种称为“目录家之目录”,第二种称为“史家之目录”,第三种称为“藏书家之目录”,第四种称为“读书家之目录”。然而不论何种目录学著作,有两条是不能或缺的:一是每目必包括书名、卷数、作者、刻版年代等要项;二是必按七略与四部两大系统分类。
兹以与其年代相近的《贩书偶记》为例。孙殿起(1894-1958),经营琉璃厂通学斋数十年,将一生经眼的11240种古籍,按四部分类。其《略例》有两项规定:一、凡见于《四库全书总目》者概不收录,录者必卷数、版本有不同者;二、非单刻本不录,间有在丛书者,必系初刻的单行本或抽印本。
《贩书偶记》经部卷一“易类”,前二书为:
易经以俟录无卷数明江汉瞿九思撰无刻书年月,约万历间平阳史学迁刊案原编次作五卷。
易经生生篇七卷明温陵苏濬撰万历丙午刊上经二卷,下经二卷,系辞二卷,说卦二卷。四库存目载易经儿说四卷,周易冥冥篇四卷。
《裕憽霆藏书目录》无序跋交代体例。其第一页俱为《四书》诸书,前二条为:
四书大全十六本明板
四书大全学知录三十四本三槐堂四套
其第五页为:
批点四书读本六本文选楼一套
四书章句(附音义字句辨)八本一套
四书章句十六本朝鲜板一套
苏批孟子二本明一套
论语话解五本一套
四书者,是为《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贩书偶记》经部卷三,依次为:“论语类”“学庸类”“孟子类”“四书类”。《裕憽霆藏书目录》却将四书居前,《孟子》次之,《论语》居后,颠倒错乱,莫此为甚。且其每一书目,除书名外,无卷数、作者、刻版年代等要项,偶有版本项,亦不全。第五页册已著录《苏批孟子》二本一套,第七页又重复著录《苏批孟子》二本一套。
《裕憽霆藏书目录》最令人触目的,是本数、套数与价格的著录。价格单位有“两”“钱”“元”。套数或一或二,或三或四,最多者为二十。兹将其八套以上者,抄列于后:
十三经注疏,一百六十四本,二十套;
佩文韵府,五十五本,二十套;
武英殿聚珍板书,一百二十四本,二十套;
钦定全唐诗,一百二十本,十二套;
九洲分类总纂,八十本,十套;
经世文编,八十本,十套;
香艳丛书第一集至第十集,四十本,十套;满汉名臣传,六十本,十套;
通览辑览,五十八本,八套;
廿二史文钞,六十四本,八套;
分类字锦,四十本,八套;
登坛必究,八十本,八套;
前后汉,三十二本,八套;
顺天府志,六十四本,八套;
历代名臣奏议,八十本,八套;
纲鉴汇纂,八套。
试想有哪位收藏家,会不计成本购买如许复本?有哪本目录学著作,会不厌其详地著录同一版本的图书?
可见,《裕憽霆藏书目录》不是目录学著作,而是书坊可供出售的书目,或是其货架之清单。此类书目,古已有之,如许旭《闽中纪略》云:
制府到任后,购阅各坊书目,适有《纪事本末》一部,计四十二本,纸白板新,按之为宋末时物,索值四两二钱。制府如价买进,命余评点。惜余归促,留置幕中,定归丙丁矣。
许旭(1620-1689),尝客范承谟幕,康熙十二年(1673),随其任总督之闽,文中的制府,即范承谟。他所见书目有书名(《纪事本末》),本数(四十二本),价格(四两二钱),《裕憽霆藏书目录》者,正此类也。它不是目录家之目录,不是史家之目录,不是藏书家之目录,不是读书家之目录,而是书坊库存之目录,书商手写的账簿,如此而已。
三
弄清了《裕憽霆藏书目录》的性质,再来考证它的“成书年代”。
《裕憽霆藏书目录》不是刻本,没有标出刻年代的内封,也没有注明刊刻年代的牌记,也没有可借知成书年代序跋。判定其年代的,甚至不是写本上的字迹,而是外盖上去的印章。
那么是,这枚印章是什么时候加盖的?大众的理解,是《裕憽霆藏书目录》成书之后盖上去的。也就是说,当盖上“裕憽霆己未年五月十九日YUSUNGTING”的朱印时,上右著录的全部图书都已入藏。正是按照这个逻辑,当《裕憽霆藏书目录》1919年著录“《枣窗闲笔》一本抄本八毛一套”时,《枣窗闲笔》就已经存在为裕憽霆所收藏。
事实是否果真如此?对《裕憽霆藏书目录》略作抽检,便能立知分晓。
——仿佛是为了显示藏主对红学的关注,《裕憽霆藏书目录》著录了与《红楼梦》相关的图书,依其先后排次如下:
《红楼梦散套》八本三两五钱一套(叶22a)
《红楼梦图咏》二本一套(叶30a)
《红楼梦群芳觞政全书》一本抄本(叶40b)
《石头记》十六本一套(叶46a)
《原本红楼梦》二十本
《金玉缘》十六本两套
《石头记》两套(以上叶54b)
《后红楼梦》四本一套
《红楼圆梦》四本一套
《红楼梦续集》六本一套
《红楼梦影》四本一套
《倚楼重梦》六本一套(以上叶55)
《红楼梦》二十四本聚珍堂印四套
《红楼梦》二十四本翰苑楼印四套(以上叶57a)
《潇湘馆笔记》二本(叶102a)
《新石头记》八本(叶120b)
《新红楼梦》二本(叶131b)
《林黛玉笔记》一本(叶153a)
《红楼梦写真》一本(叶188a)
共著录《红楼梦》各版本及相关书籍19种,记载曹雪芹与《红楼梦》轶事的《枣窗闲笔》,由其购藏,自在情理之中了。
书目中有《林黛玉笔记》一本。查此书为上下卷,题“绮情楼主喻血轮著”,书前有署“戊午仲夏黄梅吴醒亚识”题词:
……今夏始束装返里,避暑于遁园之西偏。余亦蛰居多暇,互相过从。见其案头草稿一束,题曰《黛玉笔记》,余甚讶之。绮情知余意,笑向余曰:“子有疑乎?此殆余读《石头记》而不能忘情者也。子昔谓我化身黛玉,泪无乾时,今其验否?为我遍告世人,幸无嗤为多事。”余曰:“嘻!狂奴故态,雅自可怜。愿附片言,以晓读者。”
黄梅吴醒亚的《题词》,署戊午(1918)仲夏,恰在己未(1919)五月十九日之前一年。考虑到从题词到印刷出版还需时日,则《裕憽霆藏书目录》所录之《林黛玉笔记》,当是一本新书了。
书目中又有《新红楼梦》二本。按,晚清盛行“翻新小说”(此一术语系笔者首创,后为学人所认可。如王慎2013年《晚清民初“翻新小说”研究综述》云:“直到欧阳健《晚清“翻新”小说综论》一文发表,这类文学现象才真正浮出历史地标,开始进入研究者视野。文中‘翻新小说’的概念被首次提出并逐渐得到了学界认可,代替了阿英‘拟旧小说’的命名,对其价值也给予充分肯定,从此,翻新小说逐渐得到学界重视,其研究也掀开新篇章。”)。当年我编纂《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遍访各图书馆,知书名《新石头记》者,有吴趼人(老少年)与南武野蛮二种,惟无题《新红楼梦》者。后查一粟《红楼梦书录》有云:
陆士谔《新红楼梦》(1928年上海亚华书局版),全系抄袭此书(吴趼人《新石头记》)。(第13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陆士谔(1878-1944),青浦朱家角人,名守先,字云翔,号士谔,亦号云间龙、沁梅子等。所作《新三国》《新水浒》,为“翻新小说”中之杰出者。1928年由上海亚华书局出版署陆士谔名的《新红楼梦》时,陆士谔尚健在,恐是出版社冒其名之所为。
书目又有《作文材料精华录》十二本,两套。按《新编作文材料精华录》为民国间上海广益书局石印之作文教辅书,初编分:论说起头精华录、比喻精华录、分类故事精华录、分类名句精华录、分类法语精华录;二编分:文选锦句精华录、子书分类精华录、新旧词料精华录、群经炼语精华录、分类骈句精华录。出版年代不详,然其侧页有《中华全国铁路旅行指南》一书的广告词:“旅行之宝筏,游历之南针,风俗如何繁华,商业如何发达,是旅行家急欲知道的良书。”《新编作文材料精华录》既为教辅书,连同《中华全国铁路旅行指南》,均系发行量大的畅销书,版次已不可考,其年代当亦不会太早。
书目又有《文章游戏》十六本,四套。按此书封面题“梦笔生花文章游戏”,大达图书供应社刊行,版权页标“二四年一月出版”。民国二十四年即1935年。《裕憽霆藏书目录》既著录1928年版的《新红楼梦》,又著录了1935年版的《文章游戏》,其非1919年成书,当无疑义。
四
钤有“己未(1919)五月十九日”印章的《裕憽霆藏书目录》,却著录了1928年、1935年出版的书,问题出在哪里?要么是《目录》不对,要么是印章不对,甚或《目录》印章俱不对。这就需要进一步弄清当事人裕憽霆的身世经历了。
据金问涛《裕憽霆生平与集藏事略考》(《上海集邮》2017年第4、5期),晚清八旗子弟裕寿,别号颂廷(又作松亭、憽霆)、孤鸿、孤鸿和尚,纳哈塔氏。其人喜花鸟鱼虫,尤嗜集邮,时号“邮王”。1924年3月15日上海《邮声》第17期,载有《介绍万国交换通信社》信息一则,中云:
万国交换通信社(中国部)。系北京裕憽霆君于去年间所创办。成绩极佳。信用卓著。开办至今。社员已达二百馀人。并印行一种英文季刊。内容亦甚丰富。(该刊只分送各社员,社外人不能购阅)现本刊愿为介绍。入社证函索本刊或北京东四牌楼十条胡同四十五号裕君即寄。
就裕寿而言,集邮不仅是个人嗜好,且是一笔大好生意。他曾与德之米歇尔、英之奇蓬司、法之香槟、美之司各脱诸大公司,无不有往还,所有大宗华邮之输出,当以此为滥觞;凡华邮古票及变体品,则大量捜求,由各公司寄让者,大有可观。
裕寿亦喜购书藏书。《傅斯年图书馆善本古籍题跋辑录第一册释文》,著录《奚囊寸锦》四卷四册,中有光绪二十六年裕寿手跋,钤有“孤鸿和尚”、“纳哈塔氏”、“吟秋山馆”、“仲众过目”、“书业堂自□□浙苏闽拣选古今书籍发兑印”等印记。裕寿手跋云:
光绪庚子遭拳匪之变,由营口乘太古洋行通州轮船赴上海,换轮到澳门,改坐骡驼轿,经河南,过大行山,至山西祁县内羊市坡路南小住,闲步至东街书业德(堂)购此书。时裕寿年十七岁,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初二日记。(第291页,中研院史语所2008年版)
裕寿所藏之书,偏于鼓曲、子弟书一类。吴晓铃《绥中吴氏双棔书屋所藏子弟书目录》,录有《随缘乐》不分卷一回,案语曰:“右曲录自那哈他氏裕寿吟秋山馆旧藏百本张钞本。”案语又附启元伯(启功)函云:
裕寿,别号松亭。其婶母为先继祖母之胞妹。松亭平生盖一纨绔子,稍知藏书,但不知吟秋山馆是其斋名否?此公好听鼓曲,藏此等书或有其故。弟曾得《霓裳续谱》,亦其旧藏者。
裕寿藏书之名章,见首都图书馆藏百本张子弟书《入塔数罗汉》,藏书印为椭圆形:“裕松亭秘记藏那哈他氏吟秋山馆”,题有“大清光绪二十六年五月初三日那哈塔氏存阅”、“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六月初六日装订”、“那哈塔氏收藏”字样。又,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有裕寿藏书,其收藏章为正圆形:“YU SHOW吟秋山馆SUNG TING BE CHI”。
裕寿还于1919年自行出资,摆印何六吉《心传韵语》,并自为序,誉为“学道入门之秘诀”,1920年由京华印书局出版。钤有“孤鸿和尚”,书末刊有僧装之“孤鸿小像”。
根据上述情况,就会发觉有些事情不大对头:
首先,裕寿至今有实物可证的藏书,如《奚囊寸锦》《随缘乐》《入塔数罗汉》《霓裳续谱》等书,未见《裕憽霆藏书目录》著录;而已著录之《十三经注疏》一百六十四本、《佩文韵府》五十五本,裕寿即便家资万贯,富得流油,也不至于收藏二十套之多同版书。《裕憽霆藏书目录》非裕寿之物,足可认定。
更大的问题,在藏书印刻有年月日。按,藏书印从普通名章,到书斋、书室、堂名,乃至“二十年前旧板桥”式的抒情言志、垂诫子孙,五花八门;真草篆隶,各体皆精。据印章考订收藏源流、版本真伪,已成有力手段;借藏书印以作伪者,遂应时而生。如李盛锋“木犀轩”藏书,1939年转让北大图书馆,藏书印却未随同进馆。李氏之不肖子孙,将一锦匣十多个印章,卖与某书铺。北大某讲师闻之,与书铺合谋,借李氏藏书印加盖己书,以博善价。1952年三反运动,书库管理编目人员大受其累。几经内查外调,水落石出,某讲师被逐出北大。白化文《藏书家身后盖印》回忆道:
我当时是学生,担任过几次不重要的外调任务,取回《老子》查对并送回,并在书铺中目验那一锦匣藏书印,“旁听”过对讲师的审讯,至今记忆犹新。这一匣藏书印今归何处,我就不知道了。我从而学到了一招:加盖名家藏书印的旧书能多卖钱。(《白化文文集·人海栖迟》第101-102页,中国书籍出版社2016年版)
那么,盖于《裕憽霆藏书目录》“己未五月十九日”,与《枣窗闲笔》“壬子年十二月二十日”之印,算不得藏书印?需与裕寿其他藏书相比而论。
《裕憽霆藏书目录》与《枣窗闲笔》上的两枚印章,均为阳文椭圆朱印,横分三栏,上栏为藏主名号(裕颂廷、裕憽霆),中栏为年月日,下栏为英文名号(YUSUNGTING)。上下栏格式固定,中栏则可灵活调节年月日。此印盖于《枣窗闲笔》尚可,盖于《裕憽霆藏书目录》则不可。因其所标,乃是某时的库存;图书既是商品,自然有进有出,处于变动不居的状况。从裕寿经历看,此印应是与万国交换通信社社员联络寄送英文季刊之信函,或与外国诸大公司交易大宗华邮之账单所钤,犹如邮政日戳,实为可调日期的印戳,而非真正的藏书印。
这样一来,就造成了扑朔迷离的《裕憽霆藏书目录》之谜。因为有两个谜底:“裕憽霆 己未年五月十九日 YU SUNG ING”之印,或者是后人伪刻,或者是“身后盖印”,二者必居其一。要解开这个谜团,得从追溯《枣窗闲笔》交易过程入手。
五
促成《枣窗闲笔》交易,关键人物是大名鼎鼎的史树青。他在《程伟元指罗汉画册及其它》中说:“1943年,我在北京隆福寺街青云斋书店发现,后为孙楷第先生所得。”(《书画鉴真》第324页,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版)言下之意,他“偶然”在隆福寺街青云斋书店,“发现”了《枣窗闲笔》,知孙楷第正从事古代小说的研究和教学,便向他“推荐”了此书。
案孙楷第于1931年任北平图书馆编辑、写经组组长,1932年出版《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十二卷,1945年任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1948年转入燕京大学国文系。可谓此行之专门家。如何让《枣窗闲笔》入孙楷第的法眼?史树青自会导引他看所钤“纳哈塔氏”满汉合璧圆印,及“裕颂廷壬子年十二月二十日YUSUNGTING”阳文椭圆朱印,提示这是裕瑞的后人,住东四牌楼八条胡同三十一号的裕颂廷家传的“稿本”。孙楷第也许仍有疑虑,史树青又提供《裕憽霆藏书目录》以为旁证。孙楷第见两书同有“纳哈塔氏”满汉合璧圆印,及“裕颂廷(裕憽霆)□□□□□□□□YUSUNGTING”阳文椭圆朱印,相间年月一前一后,如合符契。孙楷第纵然老到,亦不能不视为秘笈孤本,刮目相看。周汝昌回忆道:“1948年的这个暑假度过了,我与胡先生的通讯关系又进入新的阶段。不想与此同时,又有意外的考《红》因缘:小说专家孙楷第(子书)先生开始移帐京西,在燕园设帐授业了。这时我并未选他的课,却闻名而去旁听。真是巧极了:他正讲到《红楼梦》的事,涉及曹雪芹,便讲出一段鲜为人知的雪芹轶事,说其人的相貌、性情、口才、风度、饮食等等,皆前所未闻。我高兴极了,课后便向孙先生探询他写在黑板上的那部书《枣窗闲笔》的所在。他告知我,书在北平图书馆,他有录副摘抄本。我不揣冒昧,又向人家借阅。他也慨然惠诺。”(《我与胡适先生》第102页,漓江出版社2005年版)孙楷第以重金买下《枣窗闲笔》,顺带将《裕憽霆藏书目录》也留下了。后来他将《枣窗闲笔》捐赠给了北京图书馆,《裕憽霆藏书目录》便入了北京大学图书馆了。孙楷第的《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初版于1932年中国大辞典编纂处,尚未著录《枣窗闲笔》;1957年作家出版社再版,《枣窗闲笔》则赫然在列。证明《裕憽霆藏书目录》1932年前,尚未入藏北京大学图书馆。
我编纂《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时,直为孙楷第执意将不是小说的《枣窗闲笔》,破例著录《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而大惑不解。后得天津师大张守谦(关永吉)先生启迪,方知目录学家的底气之所自。他们多是坐拥书城的藏书家,故能饱览群籍,经眼著录。而通俗小说历来不登大雅,不为正统图书馆所重。孙楷第1931年编纂《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不到两年即告成功,秘密在所恃之书,多来自马廉(1893—1935)所藏,中有小说372种,孙楷第依之成籍,多少有些愧疚,故发愿撰《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大连图书馆所见小说书目》以弥补之。而《枣窗闲笔》是唯一由他本人发现购买,且又备受胡适冷遇的书,岂能不另眼相看?故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郑重写道:“作者距曹雪芹时代不远,其论《红楼梦》有他人未曾道者,可供参考。”
现在看来,两枚“裕颂廷□□□□□□□□YUSUNGTING”“裕憽霆□□□□□□□□YUSUNGTING”阳文椭圆朱印,即使不是伪造的,也是“身后盖印”。其中间待填补的年月日,就是史树青与青云斋书店通同作弊的证据。比起一般古籍造假,挖改内封牌记的干支,序跋的倒填年月,更能不落痕迹,尤为高明。命多人赶抄(笔迹不同)青云斋书店库存书目(中有定价与套数)二百多叶,将《枣窗闲笔》插入靠前的第七叶,以让人容易发现。且以罕见的十二眼儿绿色双股细线线装,右侧装订一函一册,以黑白条凹凸纹织锦包角,前书衣左上侧贴金色题签,上有墨笔篆书“裕憽霆藏书目录”,前书衣中下右侧钤“纳哈塔氏”椭圆形阳文朱印,书根有墨笔隶书“爱吾庐书集目录”,显得古香古色,可谓煞费苦心。
也许有人会问:史树青夥同隆福寺街青云斋书店作弊,能将《枣窗闲笔》卖得多少高价呢?其实,他们伪造《枣窗闲笔》的动机,不在为脂砚斋的“存在”作证,而在为“曹雪芹画像”提高价码出力。
事情要追溯到1923年。李祖韩从上海古董商手中购得“曹雪芹画像”,1928年曾请叶恭绰为之题跋。叶恭绰(1881-1968),字裕甫,又字誉虎,号遐庵。书画家、收藏家、政治活动家,1927年出任北京大学国学馆馆长。考虑到胡适是红学的权威,叶恭绰于1928年11月28日给他写了一封信,附去李祖韩所藏曹雪芹小像的照片,请予鉴定。1929年4月20日,胡适参观全国美术展览会,“曹雪芹画像”在焉。日记写道:“有李祖韩先生藏之曹雪芹画像手卷,他邀我去细看。看了之后,我说:‘此人号雪芹,但不姓曹。’祖韩大失望,颇不心服。此卷之照片本,曾载在我的日记中,其人头面团团,已很令人生疑。”(《胡适日记全编》五第395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胡适怀疑的理由是:壬午年是雪芹最穷的时候,不会有皇八子这样的阔人为画像题咏;加之他营养肯定不良,不可能长得“头面团团”。据说后来有南京富商金成西,花了一万个大洋,从李祖韩手中买了这幅画。又怀疑是一幅赝品,将其告到了法庭。李祖韩当庭应诉道:“你说这幅画是赝品,请给我讲出理由,我愿意付双倍的赔偿给你;可是你要是诬告,就必须在南京的报纸上登报道歉。”
在涉案金额高达一万大洋的曹雪芹像真赝官司中,《枣窗闲笔》所载“‘雪芹’二字,想系其字与号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汉军人,亦不知隶何旗。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云云,无疑是支撑其为真品的关键物证。赢了官司,不就保住了声名与一万大洋了么?史树青《〈书画鉴真〉序》引李虹若《朝市丛载》光绪间竹枝词,言琉璃厂画商云集,搭札席棚,悬挂求售:“唐宋元明件件陈,满墙字画尽名人。由来俱是捣持货,不必深追问假真。”从兜售《枣窗闲笔》,到为金缕玉衣作鉴定,深谙“捣持货”之道的史树青,确实赚得钵满盆满了。
利益的驱动,是作伪的最大动力。借裕瑞之名头与《枣窗闲笔》之白纸黑字,以确立曹雪芹“身胖头广”的形象,为的是证明曹雪芹小像之真;借《裕憽霆藏书目录》之著录,则是为了确认《枣窗闲笔》之真,环环相扣,可谓自出机杼,卓然不凡。然而,用一个谎言来掩盖另一个谎言,露出的破绽就更多,反致弄巧成拙。如果没有《裕憽霆藏书目录》,盖有“裕颂廷壬子年十二月二十日YUSUNGTING”阳文椭圆朱印的《枣窗闲笔》,也许还能撑持一阵;有了“裕憽霆己未年五月十九日YUSUNGING”之印的《裕憽霆藏书目录》,就让人看破了中间待填补的年月日的把戏,《枣窗闲笔》就彻底破产了。正如炮制脂砚斋本一样,如果只出来一个甲戌本,脂砚斋的神话还能维持一阵;可惜贪得无厌,又出了己卯本、庚辰本,又出了北师大本、庚寅本,脂砚斋的神话就彻底破灭了。
六
《裕憽霆藏书目录》发现后,有友人谆谆相劝,道是“伪则斥,真则葆,乃治学之正途”,要我信从这份“能够证明脂本为真的史料”,“修正”自己的观点,其意勤勤恳恳,令人动容,我想到的是,持续三十馀年的脂本、脂批、脂学之争,势由硬、软两翼展开。硬者即证据之辨,软者即学理之辩。所谓证据,即认定事实的依据,通过证据和证据形成的证据链,以再现还原事件的本来面目。俞平伯说:“人人谈讲脂砚斋,他是何人,我们首先就不知道”(《俞平伯论红楼梦》第92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1973年在给毛国瑶的信中写道:“历来评‘红’者甚多,百年以来不见‘脂砚’之名,在戚本亦被埋没,及二十年代始喧传于世,此事亦甚可异。”(《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2辑)。红学的特殊性在于,涉及脂学的证据之辨,与脱疑者需要“不在场”证据、侦破者需要“在场”证据的指向相反,拥脂者需要的是“在场”的证据,即脂砚斋在乾隆甲戌、己卯、庚辰、壬午与曹雪芹“同场”的证据,至少是脂砚斋在1928年“始喧传于世”之前存在的证据。
可惜的是,为了证明脂砚斋在乾隆年间的“存在”,只找到嘉庆道光间的《枣窗闲笔》“在场”来作证;为了证明嘉庆道光间的《枣窗闲笔》的“存在”,只找到1918年的《裕憽霆藏书目录》“在场”来作证,窘迫之境,可见一斑。
魏子云先生1992年1月12日,在脂学之争开启之日来信,说我的《红楼梦》研究“掘了先贤的根”,鼓励道:“我们只要在学术的理论上掌握到真理,就不必耽心十八个铁金刚,十八个铁金刚也拉不动个理字。”(《魏子云欧阳健学术信札》第137页,万卷楼出版社2018年版)我之坚信《枣窗闲笔》必伪,其理可归为以下三条:
一曰:“反方”观点,不可能先于“正方”观点。《红楼梦》“非自己写照”的“叔传说”,不可能先于胡适的“自传说”。
二曰:小说家与读者的亲密对话,不可能早于清末民初。历来小说作者,与受众是隔膜的。书场听书,买票即可;书坊购书,付费即可,根本不知作者是谁。唯至清末民初,小报杂志逐回发表,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酿成了现作现卖、先睹为快的心态。《红楼梦》非连载之小说,岂能让“红迷”用南酒烧鸭相馈赠,方能先睹为快乎?
三曰:对于“罹罪同案”、“落难贵人”,不可能冷漠无情。高鹗是裕瑞同案处分官员,程伟元是裕瑞落难相遇之“贵人”,对高鹗、程伟元力加诋斥,殊违常理。
三条大理,涉及学术史、传播史、心理学的根本原理,是十八个铁金刚也拉不动的。京剧《白虎节堂》中,林冲有一段著名道白:“太尉要斩卑职的人证,就是引俺前来的陆谦;太尉要斩卑职的物证,无非是太尉要看的宝刀。如今,卑职人证成了太尉人证,卑职物证成了太尉物证,我纵然浑身是口,也难辩明此冤。”在本案中,《裕憽霆藏书目录》是《枣窗闲笔》的物证,裕寿是裕瑞的人证,似乎天衣无缝,不容置辩;如今反转过来,证明《裕憽霆藏书目录》乃蓄意伪造,还原其本来面目,将《枣窗闲笔》从红学文献中剔除,岂不是一大收获乎?
2021年4月5日于福州
(载《文学与文化》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