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里的叙事形式:李庆西 三国演义的叙事悖谬
三国演义里的叙事形式:李庆西 三国演义的叙事悖谬《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插图司马懿谋死曹爽王允授计诛董卓《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插图从《三国志》和裴松之注所引魏晋诸史来看,汉末至三国之风俗人心颇似纵横家大行其道的战国时期,在割据与纷争的大格局中难以确立衡定的价值理念。顾炎武论及周末风俗说过这样的话:“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日知录》卷十三)其实三国亦如七国,处处要讲权谋机变,也很难容得下“礼”与“信”二字。但看《三国演义》,小说家倒是很有意识地表现这般历史风俗,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将权谋和计策施用推向极致。众多军师和谋士的运筹和较量读者自是耳熟能详,诸葛亮、庞统、荀彧、荀攸、贾诩、程昱、郭嘉、司马懿、鲁肃、张昭、阚泽、陈宫、田丰、沮授、审配……这些智谋人物和计策之用也成了英雄造世的重要推力。其实不光是战场上的智力角逐,从王允的连环计到司马懿智赚曹爽,从刘备的韬晦之计到东吴几度废立之局,这世界人人都在玩心眼儿玩计谋,书
曹操煮酒论英雄
《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插图
然而重要的是,撇开了道德因素的英雄人格,倒是更为契合那个纷乱时代的伦理常例和复杂的政治生态。这也是刘备、曹操、司马懿那些人物之所以能够摆脱脸谱化的根本原因。其实,即便相对次要的人物,譬如吕布,亦因此获得了既招人喜爱又让人鄙夷的多面性(关于吕布,可参见本书《白门楼记》一文)。有意思的是,小说明明以忠奸对立模式展开叙事,许多角色并不是简单地标识为好人坏人。比如,王允以貂蝉美色设套,使董卓、吕布反目为仇,最后成功地刺杀董卓,此公为汉室之存亡续绝可谓苦心卓绝。可是连环计那种龌龊手段,以及刺董卓后主持朝政的大清肃(如缢杀蔡邕,不赦李傕、郭汜等),亦透露其性格中阴暗可怖的一面。
所有这些去道德化、去浪漫化的性格描述,无疑是对忠奸对立模式的矫正。应该说,小说家以“尊刘抑曹”的立场叙写蜀汉悲剧,大抵反映着宋元以后现实语境带来的悲慨诉求,“汉贼不两立”的决绝立场恰恰符合想象中建构国家意识的终极信念。但是,如果完全按照这种理想模式去描述故事和人物,一切都会成为标签化的东西。所以,小说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回到了历史现场,在三国语境中刻画三国人物,这就大大消解了忠奸对立的说教意图。
王允授计诛董卓
《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插图
从《三国志》和裴松之注所引魏晋诸史来看,汉末至三国之风俗人心颇似纵横家大行其道的战国时期,在割据与纷争的大格局中难以确立衡定的价值理念。顾炎武论及周末风俗说过这样的话:“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日知录》卷十三)其实三国亦如七国,处处要讲权谋机变,也很难容得下“礼”与“信”二字。但看《三国演义》,小说家倒是很有意识地表现这般历史风俗,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将权谋和计策施用推向极致。众多军师和谋士的运筹和较量读者自是耳熟能详,诸葛亮、庞统、荀彧、荀攸、贾诩、程昱、郭嘉、司马懿、鲁肃、张昭、阚泽、陈宫、田丰、沮授、审配……这些智谋人物和计策之用也成了英雄造世的重要推力。其实不光是战场上的智力角逐,从王允的连环计到司马懿智赚曹爽,从刘备的韬晦之计到东吴几度废立之局,这世界人人都在玩心眼儿玩计谋,书中这些描述更甚于《三国志》和魏晋诸史提供的史实,这部讲史小说最大的虚构成分偏偏就是那些编织谋略的情节。
司马懿谋死曹爽
《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插图
但从另一方面看,小说叙事不可能完全回到三国现场。首先,不能忽视其成书在中原沦丧后的实际语境,此际以小说重述那段“分久必合”的历史,自然难免代入国家认同的政治伦理;另外,宋代士人和儒者因“君子小人”之争而相激相荡,早已确立了忠奸对立的思维模式。因之,小说家借讲史阐发国家意识形态自是其叙事意图之一,而小说文本亦必然反映读者构成的能动性(不能忽视之前说话、戏曲与接受层面之互动)。尤其后来通行的毛宗岗评改本,叙述者的政治情怀和道德情怀更是处处可见。最明显的是对蜀汉政权合法性、正义性的充分肯定(有关《三国演义》的争论多半缘此而发,大抵由历史评价纠缠其间),除了表现刘备之仁厚与政治正确,还突出塑造关羽的忠义和诸葛亮的忠恪。
小说家用一套近乎完美的君臣关系阐释家国伦理大义,却又无可奈何地让所有人置身于那个龌龊而黑暗的世界。
三
有关人物形象的悖谬因素,亦须作进一步探讨。
鲁迅说《三国演义》要写曹操之“奸”,结果倒像是“豪爽多智”,而类似的悖谬还见于刘备与诸葛亮:“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国小说史略》第十四篇)按鲁迅的看法,小说在人物塑造方面似乎往往用力过甚,以致出现反面效果。这不能不说是叙事悖谬的几个显例。关于“刘备之长厚而似伪”,民间向有“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的歇后语,无疑亦是受众的一种共识。
看上去确是“文章和主意不能符合”,但这未必就是文章的缺失。其实,“欲显……而似……”这种悖谬恰好显出性格塑造的某种妙诣,即由不同话语路径楔入而形成叙述张力,凸显人物形象的多个侧面。
按说,刘备本性良善是小说刻意用笔之处,但问题是:人主之仁厚大抵与治国平天下之宏大目标相联系,故而往往转移为手段,脱离其仁者之本义。作为统驭人心(或曰“收买人心”)的手段,实际上很难摆脱某种伪饰意味。比如,第四十一回(《刘玄德携民渡江赵子龙单骑救主》)当阳撤退携十万民众而不弃不离,乃谓“夫济大事者必以人为本”云云,其实目标恰恰已非“以人为本”,而是“济大事者”。所以,后来就有阵前摔孩子的一幕。毛宗岗评曰:“袁绍怜幼子而拒田丰之谏,玄德掷幼子以结赵云之心;一智一愚,相去天壤。”称之为“智”,乃政治理性,亦是一种心机,是以仁厚统驭人心的表演与说辞。然而,相比董卓、曹操、袁绍、袁术、吕布、孙权、司马懿等各色强人,刘备身上“恶”的成分确实很少,却未必没有“伪”的色彩,其性格刻画之妙,亦恰恰在于很难落实为长厚还是伪善。他的某些仁义之举,如“三让徐州”,竟让人看不透是出于仁者谦谦之意,还是为赚取名声的作秀,抑或军事上的审时度势?人物形象能有这些耐人寻味的多面性和不确定性,实在是一种极好的叙事手段。
刘玄德平定益州
《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插图
过去有一种流行说法,认为《三国演义》写的全是类型化人物(更有脸谱化之说),其实像刘备、曹操、袁绍、吕布、关羽、孙权、周瑜、诸葛亮、司马懿这些人物,都是极富审美内涵的复杂性格。正因为他们身上集合着某些悖谬因素,绝非单向度的描述,很难用某一类型去认定。比如,曹操就是另一个典范,其雄才大略与无赖气质集于一身,生性狡狯而豁达,权变而清通,多疑而果断……你能说这是何种类型人物?
(按:《三国演义》人物众多,大多亦属类型人物,但若干重要人物不在此列。究之根源,类型化造型应归咎三国题材的戏曲作品。三国戏至少在元杂剧中已是一个重要门类,后世京剧和各种地方剧种的三国戏更是不胜枚举,影响极大。戏曲注重情节与冲突,至于人物塑造往往只能凸显性格之某个方面,如戏台上的曹操多半就是凶残奸诈的二花脸。在文化尚未普及时代,民众接受的三国叙事主要是三国戏,而不是文字表述的《三国演义》,来自戏台的脸谱化印象很容易形成某种接受定势。)
白门楼曹操斩吕布
《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插图
在《三国演义》书写的大量人物中,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是刘备与关羽,而偏偏刘备有伪善之嫌,关羽则刚愎自矜,即按古人的道德准则,他们也不是完人。关羽丢了荆州,刘备轻率伐吴,亦是由性格缺陷造成重大失误。有意思的是,小说从各种悖谬因素中挖掘人性的丰富性,并不追求人物性格的十全十美,反倒大大彰显其政治正确和道德情怀。尤其关羽,俨然成为正义和道义之神(关羽成为官方与民间祭祀的神祇,亦与小说传播的显圣有关,此姑不论)。此中手法之高明,远非一味颂扬正气的《杨家将演义》《说岳全传》那样的历史演义所能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