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史诗的美文(散文赫兹利特)
一部史诗的美文(散文赫兹利特)我们当然可以去把伤口缝合起来的,或拿起死去友情的残骸,修补粉饰一番。可那伤口经不起折腾了,那残骸也不值得永久保存了!与旧朋老友和解,唯有一途——彻底分手:远远拉开了距离,没准因缘际会,白日梦里,我们就再回从前又旧情复燃了呢。或者,在我们好好泄了忿、把彼此骂个够、咒个遍、恨个透之前,无论如何不要想再续那份铁磁了。又或者,我们找茬与别的什么人吵上一架,拿他当个替罪羊,这可是愈合断骨一妙方。我想我得和兰姆重归于好才是,因为他写出了宽宏大度的《与骚塞书》,向其敞开心扉。我不知道自己与海顿何以相黏如斯,只知道我俩但凡遇上了,便要拿另一帮故朋旧友肆意臧否一通,“切成配享神祇的佳肴”(《裘力斯·凯撒》第二幕第一场)。这里有李·亨特、约翰·司各特、诺维罗夫人(其乌黑的鬈发给我俩的交谈打上了别具一格的底色),还有发了福据说结了婚的巴恩斯,还有约翰·里克曼:这些人早就分道扬镳了,而他们身上的毛病则成了把我们拴
愉悦的恨
文丨威•赫兹利特(英国)
我坐屋中,见一蜘蛛爬行地板上(《蜘蛛行》里有一绝妙讽喻,开人心智,此乃同类中的另一只)。地板上铺地毯,这厮不管不顾,忙忙匆匆,蹒跚向我来:驻足——眼见一道巨大阴影横亘,不知进耶退耶?大敌当前,遂暗加揣摩起来。若有一只倒霉的苍蝇落入蜘蛛网,必难逃其荼毒了,不过,我并未起身攻击之——这可怜虫遂来了胆气,冒险迈步再向前,狡诈、大胆又恐惧。这厮打我面前过,我掀起地毯,助其逃逸。打发走了这不速之客,我甚觉开怀,不过事后想来,却也心有余悸。放在一百年前,遇上儿童,或女人、杂耍小丑,抑或一个道德家,这小爬虫当被碾死去也——唯我的人生信条已然迈过了这道坎去:对于这厮,我全无恶意,然一见这厮,却痛恨依然。不作恶,可也,然歹意存焉。遏己意志,勿令公开行为逾越人性之矩——我们学而时习之,久矣;然而克制情感与想象,令其同样尔雅温文——我们还鲜有此能。张扬恣肆,赤裸的暴力,我们是戒了的;但敌意本色或仇视之则,我们却无能将其摆脱。我们不会践踏眼前这小虫——太野蛮,好卑鄙!不过,我们看它的眼神却是神秘的恐惧加迷信的厌恶。要抛弃这偏见,我们还得再写上几百年的锦绣文章,再绞出几百年的脑汁,然后面对这不吉不祥的一族,我们才会生出几许恻隐之心,而不是觉出它们的羞怯和恶毒来。
自然似乎因厌恶而成的,我们越看自然,越觉如此:若无可厌之物在,我们的思想便丧失其源,我们的行动也丧失其泉。没有了利害冲突,没有了人那狂暴难抑的激情,人生无涟漪,适足死水一潭。我们命运上的白线所以鲜亮或显现,乃是因其周围的一切都尽可能地黯淡了去,一如彩虹是在云霾之上显像。傲慢耶?嫉妒耶?反差映衬耶?孱弱耶抑或恶毒耶?不过,的确如此的是,人心与恶暗相契,人心思恶,还幸灾乐祸,虽然变态,却也走运,因为那是人能心满意足的一个恒定源泉。善再纯粹,转眼即无滋无味,单调又了无生气。痛苦则是苦中生甜,让人从来就没个够。爱情一段沉溺后,即形同陌路,或两相厌恶:唯仇恨永垂不朽。君不见这法则何处不在?动物间相残相害,无有怜惜;儿童拍死苍蝇取乐;报纸上纪录的事故和犯罪,人人读来,莫不以为大娱大乐;碰上火灾,全城奔走,竞相观看。见火扑灭了,看客心中却不觉丁点欣慰。火灭了,当然好,可趣味也因而大减了。我们的情绪是与我们的激情为伍,才不搭理我们的理解如何。大家拥坐一处,兴致勃勃,热切要看一出悲剧的,可照伯克先生的说法,如果邻街此刻正处决人犯呢,剧场便人去楼空了。村里有一条恶犬怪狗、有个痴呆儿、有个疯婆娘——那可是全村人攻击侵犯的目标。公害与公益实无二致。教皇、波旁王朝、宗教裁判所——英国人民赖其呼吸何其久矣!S何其久矣,三者成为英国人民泄忿对象的别号代称!他们近来可曾祸害过我们?没有过。可我们胸中总有过剩泼天的忿恨郁结,就想找个对象发泄。我们曾笃信鬼魂和巫师的存在,要我们不再迷信,那可是千般的不情万般的不愿,因为我们喜欢迫害巫师,还喜欢拿来鬼魂把自个儿吓死!我们的焦虑所在不是兴奋的质量如何,而是兴奋的数量几何。
漠然又无聊倦怠,这状态叫我们情何以堪!人脑一如我们理解的物质,怕的就是真空。思想的革新进步挑战着我们与生俱来的虚羸,然即便这时代精神不容我们一意孤行再施报复,我们仍要借道文字描述来再逞快意恩仇,把心中的恐惧之鬼、仇恨之魔——这些老妖孽养活在想象的国度里。我们焚烧盖伊·福克斯①的模拟像——烂布片扎出的破草人,而叱咤之、痛扁之、暴虐之——这在英伦的村村落落,适成一年一度的喜庆。而今,新教徒与天主教徒不再你烧死我来我烧死你了,但福克斯的《殉道史》②却推陈出新,我们购了一版又一版。“苏格兰小说”(司各特爵士创作的小说)的成功秘诀也大半在此——我们重回一个野蛮时代,再见一个野蛮民族,其世仇宿怨、浩劫、惊惶失措、冤屈与复仇,我们感同身受,更有政治和宗教上党派门派间、战争和阴谋诡计里对立首领和交战氏族间那根深蒂固的偏见和不共戴天之仇。一桩桩、一件件,但觉无不恨意盎然。读着读着,我们便把文明的束缚,那薄薄一层的人性面纱扔到了一边去。“拉倒吧,你们这些借来的衣装!”(《李尔王》第三幕第四场)我们内心的野兽当家了,我们自觉像捕猎的野兽了。随着这猎狗从梦中惊醒,扑向幻觉中的猎物,那颗心也从其天然洞穴里复苏,发一声欢快的野嚎来:又自由啦,又无法无天啦,又可以肆意嚣张啦。人人尽欢尽兴,或自个儿见鬼去。这里没有边沁的环形监狱③,没有欧文先生那些行不通的平行四边形公寓④——罗布·罗伊⑤对此会一口唾弃,骂个狗血喷头的,也没有自私自利的长远算计——要什么立马就干了。山洪越过了悬崖,每个人最大可能的善就是竭力祸害邻人:这太爽了,而且还铁定人同此心!经过塞德勒温泉剧院附近的新河水渠把活水导入卡里多尼安教堂,著名的牧师欧文先生(苏格兰潜修牧师,在伦敦主持卡里多尼安教堂期间,因其布道动人非常,一度甚得信众追捧)就在教堂的过道里,把古老、原初、几乎无人相信的地狱之火重新点燃,令一干可爱的信众惊喜交集。坐窥地狱深坑,硫黄火湖中抓食葡萄干嬉戏(电击般的刺痛,令脆弱的身体亢奋不已),这时间但见欧文先生提坦巨神般,面色黧黑阴冷,仿佛得给所有罚下地狱的魂灵弄出酷刑来——这可是痛且快乐着啊!(《终成眷属》第一幕第一场)人真是好不奇怪!
“此岸浅滩”(《麦克白》第一幕第七场)尽有悲伤和痛苦、沮丧和怆痛,尽有眼泪、叹息和呻吟嗟怨,然偏执的宗教狂却对这边厢可以加诸同类的伤害意犹未尽。他把人拽上经院神学的教条巅峰,再将其扔下惩罚的火海深渊去。他心思恶毒地要永恒撒泼泄忿,又吁请全能的主把无情的末日审判来兑现!食人族类抓来敌人烧烤,呼朋唤友间,啖之。温顺的基督教神学家们,遇意见与其相左毫厘者,则将其身体连带灵魂,通通扔进地狱之火去——是为上帝荣光计,是为其造物之福计!谢天谢地,这类人的权力与其意志殊不相称:其实,正是由于意识到自身虚弱且无力左右他人的意见,这类人才“盖过了灭绝师太”(《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场。中世纪的基督徒们误以为穆斯林膜拜一个叫Termagant的女神,性格专横暴戾),拼命放狠话,拿骇人的威胁责骂胁迫他人与己保持一致。
愉悦的恨,仿佛有毒矿泉水,啮入了宗教心脏,令其偏执一端,忿恨不已。愉悦的恨拿爱国主义作托词,把战火、瘟疫和饥饿导入异域他国:所谓德行,只剩吹毛求疵之志,只剩对他人行为和动机的褊狭提防、嫉妒警觉以及宗教裁判所式的监控。试问,宗教里的这宗那派、这纲领那信条、这教义那学说——凡此总总不是一个个供人争辩不休、吵闹不止的借口又是什么?不是相互攻讦骂个体无完肤的托词,仿佛供人射击的靶标又是什么?你以为一个英国人的爱国情操意味着他对另一个英国人抱有多少友情或善意而要为其效劳吗?非也,这只意味着对法国人,或我们其时与之交战的任何别国人的仇恨。好德是要发现自身之短或矫而正之吗?非也,我们怙恶不悛,却与人性弱点不共戴天,好德不过是以此来为自己的恶赎罪而已。这法则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对恶如此,对善亦然:如果我们因此而痛恨愚蠢,我们同样也因此而对大美大德不以为然。如果我们因此而对别人蒙冤受屈愤愤不平,我们也因此而对他人的发达感觉不耐。受了伤害,我们要报复的;可我们也恩将仇报。甚至我们的喜好和酷爱,很快也有此一变。“香甜似角豆荚般的东西,转眼就苦如药西瓜了。”(《奥赛罗》第一幕第三场)友谊和爱情化作自身的灰烬。我们讨厌故交旧友,讨厌旧书,讨厌旧观念,最后我们讨厌上了自己。
我注意到,以前与我亲密无间的朋友,而今依然密切如故或热情不减者,可谓少而又少了。我认识两三帮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的朋友,“一周见六天”的那种,而今却都分道扬镳了。我和我所有的朋友,几乎都吵翻了——他们可能会说是我脾气太坏,不过他们之间也都翻过脸的。伊利亚(查尔斯·兰姆)在其颇值一观的《与罗伯特·骚塞先生书》中对那个“惠斯特牌手组合”赞美有加(现在想起,我自己在这本文集,即录有本文于1826年出版的赫兹利特文集《实话实说》里也对其夸赞过一番),可这人称“伯尼将军朋友”的组合今安在耶?散了去了,和去年的冬雪一样了。有过世的,有远走他乡的,剩下是形同陌路的;万一停下来打个招呼,那也是冷冷的,尽量趁早闪开去。我们有些人富了,另一些还穷着。有些在政府里谋了官差,另一些则在《季度评论》⑥里找到了肥缺。我们有些人千辛万苦在世间博了一个名,而另一些还依然如初,湮没无闻着。我们鄙视后者,嫉妒前者,若能令前者蒙羞,得无快哉!时过境迁,旧情难复了。有些令我们见到不安不快的人,我们是要避开的,因为他们会让我们想到自身的弱点,会迫使我们作友好热情状,我们就会难堪,而咱们昔日的伙伴却无此负担。老友旧情就像三番五次端上来的肉:冷、不爽、令人反胃。胃造反了。不是过从频仍生倦怠,太过熟悉出轻慢,就是一段分别后再相见,我们似乎不再一样了。一个是聪明过了头,另一个则太蠢。奇怪的是,这一点我们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过?一个机敏逼人,搞得我们惶惑不已;另一个索然乏味,能把我们烦死。头一个人妙语连珠,除了留下针刺,重复再三,也就新鲜不再,惊艳不再了;而后一人的无聊乏味直叫人忍无可忍。朋友伙伴再风趣,再有益,至多就像一本我们爱读的书,读上一阵后,还是想把它搁在书架上。可咱们的朋友不愿被放在那儿,于是彼此间误解嫌隙丛生了。又假如友情热烈不减,完好无缺,或友情自身未出任何故障而妨害其发展,我们就会去找别的东西来抱怨,别的因由来把不满发泄。我们开始挑剔彼此的衣着、容貌、性格了。“他这人还不错,就是坐得太久!”另一个爽了约,这伤口便无法愈合了。我们结识了几个时尚男士或一位女当家的,就想给一个朋友引见一下。可这位老兄人别扭,还邋里邋遢,见面的效果并不好,于是我们与他的交往也冷淡下来。又或者,他这人名声极坏,而我们对此三缄其口,不予表态,也就不必维护他了。这缘故那根由,全部累积起来,或其中任何一条,到时就坐成了我们彼此冷淡恼怒的因由,最后公然爆发出来,汹涌澎湃——压抑了这么久,只能这样来修正关系了;或者说,以往的友善与当下的情绪格格不入,唯这样才可把昔日的温情记忆干净利落地抹去。
我们当然可以去把伤口缝合起来的,或拿起死去友情的残骸,修补粉饰一番。可那伤口经不起折腾了,那残骸也不值得永久保存了!与旧朋老友和解,唯有一途——彻底分手:远远拉开了距离,没准因缘际会,白日梦里,我们就再回从前又旧情复燃了呢。或者,在我们好好泄了忿、把彼此骂个够、咒个遍、恨个透之前,无论如何不要想再续那份铁磁了。又或者,我们找茬与别的什么人吵上一架,拿他当个替罪羊,这可是愈合断骨一妙方。我想我得和兰姆重归于好才是,因为他写出了宽宏大度的《与骚塞书》,向其敞开心扉。我不知道自己与海顿何以相黏如斯,只知道我俩但凡遇上了,便要拿另一帮故朋旧友肆意臧否一通,“切成配享神祇的佳肴”(《裘力斯·凯撒》第二幕第一场)。这里有李·亨特、约翰·司各特、诺维罗夫人(其乌黑的鬈发给我俩的交谈打上了别具一格的底色),还有发了福据说结了婚的巴恩斯,还有约翰·里克曼:这些人早就分道扬镳了,而他们身上的毛病则成了把我们拴在一起的共同纽带。对于他们的愚言蠢行,我们才不假模假式作痛心状,或哼哼唧唧地唠叨抱怨呢;我们乐在其中,差点儿笑破了肚皮,“一连几个钟头,不带停”(《皆大欢喜》第二幕第七场)。我们端上一道大菜,有趣闻轶事,有讥谑诮讽,有人品大爆发。我们切之、剁之,直到厌烦倦怠。他们中有人兴许也这么消遣咱们来着——扯平了。
就我而言,我曾经说过,朋友有点儿瑕疵可作谈资,这朋友我更喜欢得紧。“如此说来,”诺维罗夫人道,“你这人总是慈悲为怀喽!”这里说的这些人可都是时代精英,而非“籍籍无名之辈或前途无望之人”(《亨利四世》第一部,第三幕第二场)。我们对他们也算公允吧,不过,我们有时议论他们的话,他们还是不要听见为好。人怎么议论我的,我才不管他,尤其是背后的嚼舌。而剖析有道,臧否有术,我以最恶毒笔墨回敬者,乃厌恶不屑之色。脸色之厉,伤人之深盖过口舌之利。如果这脸色曾经叫我误会过,或不该恶毒以报而恶毒以报了,我深感抱歉。不过,人脸那层皮太过纤薄,可罩不住内心实感来;我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不可能弄错!有时我去某人府上拜访,每每都下定决心,再不登门去也。以往亲切的欢迎不见了。隐约残存的一丝友情在门口迎我,吃饭的时候一直陪着我。他们学了一套微言大义,新结识了一帮人。你拐弯抹角提到过去的事,人家觉得无足轻重呢;触及一般性的话题也不一定就是稳妥之举。M以前隔上五分钟便开口道,“福塞特过去常说”云云,不过现在他不说了。那话题说烂了。姑娘们长成了大人,还都多才多艺。我发觉主客双方都是小肚鸡肠。他们以为我装腔作势,而我却认为他们在作势装腔。人家每次都问我,“没觉得华盛顿·欧文是个好作家吗?”我是不会再登门了,除非收到邀请,和李斯通一起去过圣诞节。
唯一密度不减、成色不褪的是纯粹智力上的那份亲切。其间没有一团和气的言不由衷,也没有自作多情的哼唧腻味。在我们眼里,双方共同的熟人不过是话题和认知的对象,完全不关情感好恶什么事。他们在我们的实验里也就如“气泵里的老鼠”,或者说,一如对待作恶多端的坏分子,一般是消灭之、解剖之。敌也好,友也罢,我们一视同仁,谁也不放过。我们把人性的弱点献上了真理的祭坛。血肉被抽干剔除后,人品的骨骼就一个个地露出来,像蜘蛛网里的苍蝇,在空中晃悠。又或者,现在把它们存在那儿,为的是日后放进某种更纯的酸液里面再观察。这种说明论证干起来,既新鲜又叫人心旷神怡。怨起来、恨起来,哪里还有个够:经久不衰者,唯熬恨煮怨也。什么都厌了,什么都烦了,唯一样不然:笑话别人;他人缺陷,吾何其幸也。
同理,一段时间后,我们对自己喜欢的书也讨厌起来。我们不能永远只读同样的作品。纵然是娶了缪斯女神,那蜜月必也有个尽头的,接下来若还两不厌恶,便也相对漠然了。有些作品,线条大胆新颖,初读之下,确实夺人,但一读之后却难耐再读了。另一些比较内敛的,以描写细腻精确诱人,也颇值一观,然其兴味有限,实不足以令我们的热情持久不败。作家大红大紫了,引世人大惊小怪,激动莫名,陈词滥调风传;其名也不绝于耳,其后也芸芸众生紧追捧——无知无识一族。然而,如许鼎鼎大名却因此种种而让我们逐渐戒了这一口。与此同时,另有一些值得关注的作家却湮没无闻,可我们倒也不想给他们广而告之,省得人说咱们矫情了,说咱们品味怪异了。对于世人皆有定论的作者,我们是无话可说的;而向人推荐一个谁也不曾听说过的作家,不仅希望渺茫,而且徒劳无益。拿莎士比亚做我们偶像崇拜的上帝,大赞特赞之,这做派似乎成了我们民族的一大恶俗偏好。而从书架上拿下一卷乔叟或斯宾塞,或一卷博蒙特与弗莱彻,或福特,或马洛,则大有迂腐得色之相。我承认,眼见这类作品“落进时间的垃圾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12),提起天才和名望,我就恨得牙痒痒;而一代接一代的傻帽们却忙不迭地捧起当代的糟粕;上流社会的贵妇则与侍女们坐而论道,神色庄重地探讨喜欢《失乐园》呢还是更爱莫尔先生的《天使之恋》。那一日,走进书店,我问“苏格兰小说”有货否?答曰:最后一本《安德鲁·威理爵士》刚发货。我乐了,这话高尔特先生听了也会欣欣然呵!有些书的声誉是原生态的,未经风干处理过;另一些的则蛀了虫又长了霉了。自己横竖无法相信的东西,或别人早就不再操心的事——我们干吗还要一往情深呢?我真有点儿害怕去读《汤姆·琼斯》,怕的就是此时看了,大失所望。而失望之下,我笃定会把书扔进火堆里,且今生今世决不再看另一本小说了。不过,可以说,有些作品定然如自然一般,决无衰老之可能,且无论何时何地读之,必然触发相似的激情和想象来!又或有这样一些篇章段落,我们仿佛可以咀嚼上他一辈子,依然还是赞叹个不尽、欢喜个不够:它们成我们的至爱了。我们爱之溺之,到了昏聩糊涂的地步。且看这一例:
依窗独坐呢,
正把思绪印上草坪,
忽见一大神——其实是你
迈进我家的门。
我血脉贲张又回流收缩——快似喘息
把它一出一进。
叫我来了呀——急切切,
快去招待你。是人——任他把
牧羊鞭转眼换权杖,
也不及我心目中自己崇高成那样。
这唇上,你留下来一吻;
这唇上我要你永远不碰了。
比歌声还亮的直入我的耳——那是
你在说话!
引自博蒙特与弗莱彻合著的浪漫悲喜剧《菲拉斯特,或爱在流血》第五幕第五场。
这样的篇章如饮琼浆玉液,令人唇齿留香。我们读之,仿佛与众神围坐在金灿灿的膳食台上。可如果我们吟之诵之,每每都在一般心境下,这文字便寡了味,了无生趣,“诗之醴浆啜尽,唯余渣滓沉底”(比较《麦克白》第二幕第三场)。又或不然,我们借助特殊情境,把这文字映衬得动人非凡,比如对友人吟诵,或浪漫际遇下的一场漫步长走令我们心潮起伏后,又比如当我们如此这般时:
——与阿玛蕊莉丝在林荫下嬉耍,
或摆弄起尼艾拉的纠结鬈发——
引自弥尔顿的田园哀歌《利西达斯》。
凡此种种情境,虽属协从背景,事后却成为我们的思念所在。我们不是把它们变成美好的回忆,而是对失去的东西抱憾不已,且无谓折腾,拼命要把那“无法再现的时光”(华兹华斯《不朽颂》)给追回——某些情形下,我们还奇怪呢:没有了那一刻,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空余茫茫一片愁,这叫人情何以堪!平静的孤寂中抑或心心相印的陶醉下,快乐就在其间的某一刻升至顶点,此后便一路而下了,前后对照,落差触目,剩下的就是餍足,就是厌烦了……“绘画也如此吗?”我承认确如此,唯提香的画除外。我不知原因何在,但面对他的风景画,便觉一股空气扑面而来,新鲜、洁净,仿佛从别的岁月带将过来的。而他笔下的人物则有永不褪色的面孔在。我那天就见了一幅。冯特山庄园已然满目凋敝,荒芜废墟间华丽饰品耀目,其间但见一本德雷斯顿画廊藏品集萃。打开来,一年轻女子的头像正冲着你:是个孩子,却又俨然熟女,浑然一身纯朴,更透公主仪范。其美盼如柔鸽之瞳,唇齿翕翕欲启,双靥绽笑,一脸喜洋洋。云髻鬈发间珠佩熠熠,华丽古装把妙龄体态束裹,宛如四月天含苞待放一嫩芽!温婉香甜如斯形状,记忆中召之即来,可在我运乖时蹇时永远替我抵挡一下,可我偏不——何故?原因即在,支撑快乐要比忍受痛苦更劳心费力也。短暂一小会儿无聊调情后,我们即从爱着什么转向恨个什么了。
至于我以往的诸般见解,我可是恶心透顶了。天才非鸨母、道德非面具、自由不是个名、人心都有爱——人教我这么想,我也愿意这么信。现在嘛,如果人把这些词从词典里划了去,或假如我从未听说过——真如果那样,我也无所谓了。在我听来,这些词语早成了笑柄一个、痴梦一场。我眼里不见爱国志士,也无自由之友;满眼所见唯暴君和奴隶,唯国王身边被专制及迷信枷锁桎梏了的人。我见到的是愚蠢与流氓携手,共建大众精神,共塑民意舆论。我见到的是粗鄙的托利党、盲目的改革派、懦弱的辉格党!人类倘若要过正确的东西,兴许早就手拿把攥了。理论明明白白,可人类性喜作恶,“善举通通不行”(《新约·提多书》1:16)。世上也有一些“这世道不配拥有”之人,其精神渴望何其恢弘,其智力追求何其雄伟,循此放眼未来,巍巍真理之门可期,壮丽至善之途可及。然我却见这千般努力万般成就毁于一人之手:他是国王,这他尚能明白;但如何做一自由民族之王,便非其智力可及了。然这一人的丰功伟业,我见诗人们贺之颂之:都是我年轻时的朋友,还都是人类之友,却被王座上飙起的狂潮恶浪裹挟而去,一切良知理性全然湮没了。凡不随波逐流、对这侮辱祸害人类之暴行不加拍手欢呼者——我见其尽皆沦为非法之徒,遭通缉抓捕(他们及其友人成了笑柄),于是人人心照不宣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可也;然若不愿出卖此学此才,不愿背叛同类,坑害同胞,则才高虽八斗,不足安身立命;学富纵五车,不能全身于世。概莫能外也。“一度这是个谜,但时间给了证明。”(《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自由之声又在西班牙回荡起来,人类希望的曙光再现了。然那一缕曙光却被偏执狂的瘴气笼罩;复苏的声声呐喊又被凄厉的哀号扼杀——从西班牙宗教裁判所那破塔烂楼里新传出的哀号。人首先是屈从于赤裸的暴力(倒也无可厚非),但更多顺从的却是自身天性里的那份乖张,那份猥琐怯懦;人不再希望,也不再失望了。而高举改革大纛的英格兰——那英勇的解放者、那自由的吹鼓手、那神灵之器者——却在一旁目瞪口呆,浑然不觉自由害了枯萎病,长了霉,也不知在世袭制这新魔怪兽的利爪钳梏下,自由已经脊骨断裂,被揉成了面团。个人生活里,君不见虚伪、自私、愚蠢、奴颜婢膝及放肆粗鄙大行其道,而谦谦君子却退避三舍,贤良方正被人生生踹在脚下?“拔了贞洁爱人额头上的玫瑰,再打上娼妓的烙印”(《哈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场)——此事何其频仍!真情热爱有几分胜算?又能持续多久?眼见这一切,我把人生这张大网拆解开,但见一缕刻薄、一缕怨毒、一缕卑怯、一缕冷酷、一缕隔膜、一缕漠然于人、一缕无知于己;我看见卓尔不群尽皆败于习俗惯例,而习俗惯例却又不敌狼籍恶行;无论事关公众还是个人自己,我满腔希望换来了失望,以己度人却度错了人,冀望最深处却总一脚踏空;被友情愚弄,被爱情戏耍——凡此总总在,你说我能不因而来把自己痛恨加鄙视?我可有理得很啊,而最主要的理由是,这世道,我痛恨鄙视得还不够。
①盖伊·福克斯(Guy Fawkes,1570—1606)。1605年,英国一群天主教徒不满日益严酷的压迫,密谋在11月5日议会开幕时,炸毁议会大厦,炸死国王詹姆斯一世。史称“火药阴谋(The Gunpowder Plot)”。远在荷兰服役的军人盖伊·福克斯应征入伙,且被指定为执行人。然议会开幕前夕,密谋败露,福克斯在议会一间藏有作案炸药的地窖里被抓。不耐严刑拷打,供出同伙,最终被处极刑。此后每年11月5日这一天,英国人都要举办篝火晚会,焚烧福克斯的模拟像,以示纪念。
②英国新教牧师约翰·福克斯(John Foxe,1516—1587)撰写的一部经典之作,生动记述了新教,尤其是英国新教徒从十四世纪至天主教徒玛丽一世女王治下被迫害致死的血泪史。此书历史影响甚巨,左右了英国大众对罗马天主教的看法近百年之久。
③英国功利主义哲学家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设计的一种玻璃屋顶的环形监狱,其监控室位于建筑中央,狱管人员可时刻监控环绕四周的监舍。
④为改善工厂普通劳工的生存条件,培养良好人品,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罗伯特·欧文(Robert Owen,1771—1858)设计了一种平行四边形的集体公寓,其间,每户拥有一独立居室,但共享客厅、书房和厨房。
⑤罗布·罗伊(Rob Roy),司各特爵士的同名传奇小说里的一个主要人物,系苏格兰詹姆斯党人,被英国人剥夺了土地和财产后,隐姓埋名,四处潜逃。
⑥《季度评论》(Quarterly Review,1809—1967),托利党派系的一份重要文学时政刊物,初为抗衡辉格党色彩浓厚的《爱丁堡评论》而办,立场保守,维护国教、皇权及现行体制。司各特和骚塞是其主要撰稿人。而赫兹利特、济慈、雪莱以及后来的丁尼生、麦考莱、狄更斯等均是其大加挞伐的对象。
作者简介
威廉·赫兹利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小品文家、戏剧评论家、政治评论家。身当英国政治及文化发生重大变革期,思想激进,崇尚自由,反对王权专制。主要作品有《时代精神》《实话实说》以及《拿破仑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