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供石雅赏作品,石头知音林清卿
文房供石雅赏作品,石头知音林清卿关于清卿,最为独特而又不得不说的一点是:他身逢“石荒”加饥荒的年代,以“医者父母心”一般仁爱之心,对待那些在今天极可能被视为“垃圾”的、满身是病的石头,妙手回春,化媸为妍,转朽为奇,实现了人巧与天工奇迹般的绝对匹配,若非技绝、痴绝者,岂能梦见?林清卿是医圣,你们顶多是赤脚医生总因苦吟身影瘦,石不能言卿代之。01
石不能言,清卿代之!
自古奇人异禀者,大多丰才吝貌,帅哥多才如潘郎者毕竟是稀罕的。记得多年前,一次在陈达先生处见到林清卿的相片,那清瘦如病的模样,活脱脱就像他医治过的那些石头,真个的“郊寒岛瘦”。于是忍不住口占了二十八个字:
天开图画谁领解,
三百年来唯此君。
总因苦吟身影瘦,
石不能言卿代之。
01
林清卿是医圣,你们顶多是赤脚医生
关于清卿,最为独特而又不得不说的一点是:他身逢“石荒”加饥荒的年代,以“医者父母心”一般仁爱之心,对待那些在今天极可能被视为“垃圾”的、满身是病的石头,妙手回春,化媸为妍,转朽为奇,实现了人巧与天工奇迹般的绝对匹配,若非技绝、痴绝者,岂能梦见?
就在刚才,福州CW君发来他的薄意作品让我提点意见。我见那画面散乱无章,于是建议他仔细感受一下清卿的画面疏密、虚实和节奏感。他抱怨那颗几乎是洁白无瑕的石头上“杂质和筋格太多了”,因此说是“构图难度过大”。
我只能这样回答他:“要明白,林清卿面对的‘垃圾’的毛病是你这石头的几何倍。不是石头的问题,是人的问题;不是病人的问题,是医术的问题。林清卿是医圣,你们顶多是赤脚医生。转危为安、化媸为妍、因势利导、巧借天然,林清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而你们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这就是段位差距。大概相当于围棋让十八个子的差距。”
清卿是清末寿山石雕刻儒工一脉的集大成者,他吸收了砚雕、留青竹雕及明清徽州墨模雕刻技能,广采博取,熔为一炉,大而化之,将这些雕刻的经典语汇与宝玉石的材质感达成了服帖的匹配,铸就了全新的审美范式。
林清卿是绝顶聪明的,他以刀代笔,转运巧思,对绘画图式进行再造,也可以说是通过“翻译”,形成了符合石雕的形态感,使雕刻手顺与书写手顺形成一种既相呼应又相互反衬的关系。
林清卿对宋元绘画的笔墨图式了然于心,布局、造境驾轻就熟,构图章法严整,物象铺排停匀服帖。一石成一艺,一画开一境,涉笔成趣,步步成观。以小摄大,一拳五岳,辗转掌中,如对丈寻卷轴。其笔意与形态处处有来头,造境舒卷自如,开合起落,因势利导,化险为夷,妙手连发,绝无局促苦手,即使绘画的行家里手,亦难措手其间。
02
关于“薄意“一词
有关“薄意”一词,我曾考订、搜访过。一九八九年版《辞海》,未见其踪,又查二〇〇九年新版,方才见到收录此一词条,但释义甚为浅陋;至于《辞源》中,从早年的旧版,到时下上架的新版本,均未见收录。由此可见,至少在白话文运动前后,“薄意”一词尚不是具有明确的文献背景的艺术概念。目前只能大致这样认为,这个词应当是福州同光时期雕刻界的地域性的新造词。
关于这一词条,曾有两种说法,一说为“薄艺”——这大约是早期福州东门传派说法,泛指相对于深镂、圆雕而言,下刀轻浅的浮雕,甚或浅刻博古之类的技艺。另一说则为“薄意”,这大抵是西门传派的说法,用以确指偏重于以写意笔墨图式为造型语汇的浅刻技艺。
福州的几代专家,从龚纶、陈子奋,到陈石、刘爱珠、方宗圭等人大多持论相近,后来者的文章中,也多援引陈子奋的一家之论,殊乏确凿的文献考订——在这方面,大家还得费点心思才行。事实上,“薄意”一词后来基本成为了“西门清”(林清卿)的代名词,正如“写生”之于五代的画家黄筌一样,在美术史上已成为了一个既有典故色彩,又约定俗成的专有名词。
秋菊
03
薄意本身就是对雕刻的反动
元明以后,渐占主流的江南文人滋生出了优雅柔缓的审美趣好,轻、薄、枯、淡不再是贬义词,相反,成为了褒义词。于是,厚与薄也互为反拨,审美趣向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逆转。
文人雅士将书画笔墨形态纳入雕刻语汇之中,实际上是文人书写语言对雕刻语言的启发、改造、补充和拓展。文人的审美就是这么霸道,居高临下、自以为是、自我中心,他们的别出心裁的创造永远带有侵略性,点状的个性趣向,最终形成面状的覆盖。
清卿就是受这类雕刻语言启发的:以书写图式对雕刻进行改造。他把雕刻的体量关系压逼到了临界点,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颠覆,在菲薄如纸的材料表面去转化和暗示物象的体量和空间的纵深。
米癫拜石
4画之上品,诚斯绝技,数百年中鲜有俦侣者
林清卿将文人笔墨图式进行了重新整合,归纳出全新的手顺和刀法。林清卿则以当行的雕刻本事,选取最具形感的文人绘画图式,将用笔的起落行收的笔路手顺,归纳为行刀的节奏和秩序,形成一整套完整、连续、系统、综合的雕刻技巧,从而实现了书写手顺与雕刻刀法的转化和统一。这是林清卿对寿山石雕刻技艺的重大开拓和贡献——三百年来唯此君。
在作品形态上明显可见,清卿吸收了明清徽州墨模的铸造感、挺拔感,但又能以舒张和缓的语感补充了雕刻的审美内蕴,骨格挺健而精神萧散。
在语言风格上,林清卿选取了吴门沈周、文徵明、唐寅一路画风。这类图式形态,便于归纳和构造。同时,“君子善假于物”,他巧妙地利用石形及纹理,使构图获得了弹性和腾挪感,也获得了空间的延展性,突破了早期文人浮雕、线刻的平面囿限。
柳岸待舟
清卿巧借石形的能力,古今第一。可以这样说,清卿的随形石薄意,是最能体现他巧思与匠心的佳构,那样高度精审的节奏,那种圆融的起伏转折,那种对凸凹韵味高度敏感的分寸拿捏——三百年间,只此一人。我们往往见到一枚“坐立不安”的随形的石头时,都不禁太息一声——早生千年何来迟?世间已无林清卿!林清卿非常善于选择适合雕刻的素材,而在古代图式资源中,他明于弃取,对古代语言图式信手拈来,无不妥帖。
在小写意笔山水中,他选取了吴门沈、文谱系,我们在他的山水作品中,很容易找到沈周、文徵明的图式符号。在我看来,他对文徵明的细笔浅绛山水注力深至,双勾树干、厾笔夹叶、鱼子树冠、挫笔苔点、攒三聚五的胡椒点,等等,无不流露出文待诏的风致。
东风第一枝
他简括地处理岩石、峰峦的形态,对笔墨皴法做了大胆的简括化处理,并巧妙利用石头天然纹理、色晕、瑕疵来调节视觉节奏,补充了形廓间的赏玩层次,也丰富了画面物象的形态和质感。
在花鸟作品中,林清卿显然留意过沈石田、恽南田及华新罗的没骨小写意,他的芙蓉、牡丹和月季,长身玉立,裙袂凌风,仪态万方,冷艳逼人,那风致分明弥漫着南田遗风。
寒梅
清卿的梅花作品,堪称一绝,骨格峥嵘,开合交叉,处处机关密布。我曾上手多件林氏刻梅,一一细考校去,偃仰俯侧,各尽其态。凌空飞举,矫如游龙;危崖倒挂,如猛士勒马;繁枝密放,乱中求治。观清卿之梅,画之上品,诚斯绝技,数百年中鲜有俦侣者也。
05
清卿的诗意
曾在福州一何姓藏家处,见一枚厚度只有零点八厘米的浅黃杜陵石,此石一面带白皮,林清卿灵心敏悟,将白皮刻作一片舒缓的江岸,岸边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茅舍边,两位老者依依惜别。我心里一惊,这正是杜甫《南邻》诗: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翻过石头来,果然在上方石面微凹陷处,有一块米粒大小的橙黄色晕。清卿找到了点题的机关,圆刀浅披,勒出一抹微云,微云之下,略微凹陷处——一轮明月破云而出。
清卿于云水表现可谓能事毕矣,寥寥数笔,毫厘之间,变通阴阳,晦明万状。而表现平沙水脚更是一绝。以阴阳刀柔披浅拂,轻描淡写,略加打磨,即——“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芦雁
清卿琢艺超卓,剔地打磨,精益求精。转动石面,阴晴百变。并且,善于利用石形的凸凹起伏及色晕变化来凸显造境立意,石材的光泽感成为了诗意表现的又一神秘手段。曾与刘爱珠先生交流鉴定心得,她说,清卿作品会自然焕发出一种神秘的光泽感。这话我是深信的。但要注意,这并不是像坊间工匠们用一万号砂皮纸磨得像玻璃弹子的光景,而指物象的起伏关系,线迹起伏隐现,“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亦如“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状也。
螺州陈氏家族现仍递藏一枚清卿水洞薄意,印面尺寸约一点五厘米左右,高约六七厘米,上部约三分之一为橙黄色晕,黄晕中部又夹一白色小团块。这是一件让人过目不忘的作品。彩云追月,一高士箕坐其下,仰望皓月,月色如水,冷晖满衣。剔地打磨如水纹起伏,转动石头,不同的角度受光,气象幻变万千,盈盈一握,真如月光在手,寒气扑面。在我所见林作中,这件作品是巧将材料的光与色利用得最为出神入化者,铭心之品,一见倾心,至今念念不忘也。
荷塘清趣
曾见一螺州陈氏旧藏尼姑楼石,系清卿四十以前作。十余年前此对章散佚坊间,一刻“明月松间照”,一刻“清泉石上流”。惜“清泉”已散佚无考,现只见“明月”一枚。此石多瑕疵、筋格,刻危岩深涧之中,孤松夭矫,老如屈铁,松针秀逸挺劲,如李郭笔力。松干节瘤以圆刀挺廓、打窪,凹陷处窍穴天成,如滴水穿石。松干及岩石形廓,起伏转折极尽变幻之能事,松皮以尖刀作鱼鳞皴,挥策开丝,笔笔中锋,苍辣老健。巍巍岩壑俯冲而下,与盘曲而上的松干形成视觉上的碰撞。层层叠叠的危岩挤压松干,凸显了山谷的静谧,而S形的松干将观者视线引向天上,那儿是一块石病——一块白糕,化腐为奇:明月松间照。
明月松间照
这就是清卿的诗意,他心思细密,机锋迭藏,他将石头的缺点与特点一视同仁,“君子善假于物”,轻松地将它们点化为自己高华的诗意语汇。可以这样说,在一块石头上,如果你碰见了这重重的机关,三百年来,只有一人——林清卿。如果你有幸能领会这重重的机关,那不得不恭喜你,你俗不到哪去。
图文刊发于《书法》杂志2018年第4期
文字有删减